刚出正月，一场罕见的春雨早早到来，下了两天两夜，傍晚才停。

这里是离京二十里外的一间客栈，孤零零的矗立在官道旁，入夜后沣陵江的水声似乎也依稀可闻，哪怕是关紧了门窗也能感受到屋子里清冽的潮寒之意。

上官雨脱下外衣，无意间触到腰间荷包，想了想，就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那是一块龙凤玉佩，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都属上乘。

三年前她母亲去世，她带着妹妹一起护送母亲的灵柩回乡，随后留在祖宅守孝，上个月三年孝期刚满，而这次回京是因为父亲为她定下了一门亲，让她回京完婚的。

婚期，就在半月之后，而这块玉佩，正是婆家送来的信物。

托了那玉佩在手，上官雨面上却无待嫁少女的羞涩与期待，正在失神，就听到有人拍门。

“谁？”她迅速回神。

“姐姐，是我！”门外一个女孩子清甜的应。

上官雨一笑，顺手将那玉佩塞入怀中，走过去开门。

果然，一开门就对上门外上官秀一张顽皮的笑脸。

她只穿了寝衣，外面裹着厚披风就跑来了。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上官雨道。

上官秀眨眨眼，一矮身，已经自她胳膊底下钻了进来，然后才有些娇俏的说道：“雨停了，明天咱们就能赶路进京了，以后姐姐嫁了人，王府规矩森严，就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一面了，怪舍不得的。今晚啊，我陪姐姐睡！”

说着，已经脱下披风随手扔在了桌上，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四下打量这间屋子。

上官雨反手关上房门，转身往里走。

上官秀见她没赶自己，这才讨好的眯着眼睛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来得正好！”上官雨嗔她一眼，径自走到墙角，把放在那里的一个箱子打开。

上官秀好奇的凑过去看，里面是整套的凤冠霞帔。

上官雨已经转身走开了：“父亲在信上说，贵妃娘娘跟皇上要了恩典，让内务府给我赶制了一套嫁衣，这个——就便宜你了！”

“瞧姐姐这话说的……”上官秀面露喜色，已经拿了放在最上面的盖头，摸着上面针脚细密精致的丝线爱不释手，嘴上却还死犟：“好像我有多稀罕占你的便宜似的！”

上官雨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她把里衫外裙都一件一件的捧出来比划，却不和她斗嘴。

说起来，两姐妹就只差了不到两岁，十四岁的上官秀犹且天真烂漫，一身的少女气，相形之下，也才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上官雨则要沉稳周到许多。

上官秀拿着那些衣裳比划了半天，越看越喜爱，嘟囔道：“这嫁衣姐姐你是照你自己的身量绣的，我穿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上官雨笑道：“应该也差不离，要不你先试试，看哪里不合适了，我再抽空给你改！”

“好啊！”上官秀高兴的点头。

上官雨起身，帮着她一起穿戴，折腾半天才把层层的嫁衣披上身。

“还是姐姐你的手巧，明明你才是母亲亲生的，偏偏在这一点上就不随她。”上官秀在镜子前，左右的照，脸上洋溢的光彩掩都掩不住。

上官夫人是将门出身，自幼习武，做女红的手艺……可谓惨不忍睹。

偏偏她亲生的女儿上官雨心灵手巧，庶出的上官秀却得了她的真传，一套嫁衣断断续续绣了几年都羞于见人。

上官雨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帮她把后领口整理好，一边道：“以后我不在府里，你要替我好好的孝顺父亲！”

“嗯！”上官秀点头，随后又面色略有沮丧：“也是我姨娘的肚子不争气，要是把我生做男孩多好，那我就可以一直陪着父亲了。”

上官雨失笑，佯怒嗔她：“别胡说！”

上官秀抿抿唇，这次倒是没顶嘴。

上官雨手摸着她的长发，随后也是幽幽一叹：“父亲的意思应该是准备等来年你及笄之后就也把你的婚事给办了，你也的确是陪不了他几天了！”

上官秀看着镜中一身嫁衣的自己，蓦的就红了脸。

上官雨瞧在眼里，不禁莞尔，不过笑过之后却又忧虑：“项王府的那位世子爷……要不回京以后我跟父亲说说，让他寻个时机让你先见见再说？”

左相上官泓和项王宇文长安相交多年，两人性情相投，很是合得来，项王府的世子年幼时因为顽皮纵火，被烧伤损了容貌，本来上官泓是想将上官雨许给他的，但项王也很够意思，觉得少女都爱个俊俏的夫婿，就没好意思替儿子求娶人家的嫡女，执意定了上官秀做儿媳妇。

虽然上官泓夫妇对家里的两个女儿都一视同仁，并且上官秀也是自小就和上官雨一起养在正房夫人名下的，但血统出身毕竟在那里摆着，也好在是项王豁达，并没有计较这些，否则只单论出身她却是高攀不上项王府那样的门第的。

虽然儿女婚事都从的是父母之命，上官雨也总有点过意不去。

上官秀听她这么一说，脸就更红了，她倒似也不觉得自己未来的夫婿有何不妥，只就不自在的垂下眼睛，娇羞道：“父亲说他好，那……就一定很好。我相信父亲的眼光，总是不会错的，我才不担心！”

她眨眨眼，转而又扭头去看身后的姐姐，神色间却有忧虑：“姐姐呢？我听说周贵妃的脾气，好像不是太好相处，以后你嫁到了晟王府……”

“她人在宫里呢。”上官雨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

联姻皇室？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上官泓又已经高居丞相之位，如今再和皇家一结亲，那就更是等同于走在了别人的刀锋之上。

有关这门婚事，两年前周贵妃提起的时候，上官泓就不想答应的，当时就以她要守孝，不敢耽误了晟王为由拒绝，却奈何周贵妃母子是死心塌地的要将他们上官家绑上他们的船。

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

要嫁给谁，其实上官雨本身是不太在乎的，只是想想和皇室联姻以后家族的处境却是不免忧心。

她心不在焉的拿了梳子替上官秀梳头。

上官秀对镜而坐。

成亲嫁人，是一个女子这一生里最重要的时刻，此时嫁衣在身，她的心里便是忍不住的有些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上官雨看着她微红的脸庞，宠溺一笑，待到刚想要开口打趣两句的时候，就听得前院的方向有人惨叫一声：“啊——”

夜色本是寂静，一瞬间大片匆忙的脚步声涌入，踩在地面上的声响，竟有种天崩地裂的气势。

同时，外面天光大盛，似是有不少的火把涌进了后院。

上官雨的眸光一凛，第一反是甩袖扑灭桌上烛火，然后迅速回身，抓过放在枕下的长剑。

烛光一灭，上官秀才突然回神，蹭的站起来，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姐姐！”

“可能是遇到匪徒了，别怕！”上官雨安慰她道，同时心里却是警铃大作。

而继那一声惨叫之后，外面就炸开了锅。

“二小姐！啊——”随后像是一个丫头从隔壁的房间里推门出来，也是惊呼一声，然后惨叫倒地，没了动静。

“你们是什么人？”护卫他们一路回京的二管家季林也从房间里冲出，质问声却被随后的厮杀声湮没。

“姐姐！”上官秀抖着声音低唤了一句。

外面已经有人影冲过来，映在了窗纸上。

“呆着别出声！”上官雨当机立断的把她往桌下一塞，然后一个箭步过去，闪身到门后。

几乎是同时，砰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个身形健硕的汉子闯了进来。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他手中长剑上面的血迹鲜艳刺眼。

那人进门目光一扫就发现了蹲在中央桌子底下的上官秀。

他提了剑，大步过去。

门后的上官雨目光一凛，在他错身过去的时候，果断的反手横剑一刺又一拉。

那人猝不及防，只觉得喉间一凉，随后血管里就被灌了风，呼吸骤停。

血柱自他颈间喷出，溅了上官雨半张面颊。

第一次出手杀人，她出手的动作虽然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心里却在本能的发抖。

那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身形坍塌，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彼时房门已被踢坏。

上官雨容不得多想，冲过去把上官秀从桌子底下拽出来，然后顺手打开后窗，扶着她的腰把她送了出去。

“老六！”院子里已经有人察觉异样，提着一柄大刀冲了进来，先是被倒在门口的尸体震慑了一瞬，随后就红着眼睛挥刀砍过来。

这客栈的房间本就狭小，这男人人高马大，两三步就到眼前。

窗户外面，上官秀没哭，眼窝里却早就全然是泪。

上官雨眼见着躲不过去，却又不敢力敌，回眸间侧身一让，那人的一刀就劈在了窗框上，木屑横飞。

站在窗外的上官秀险些被那刀锋划到鼻尖，已然骇得脸色惨白。

一刀劈空，那人也着是吃惊，恼怒的就要抽刀再砍。

上官雨目光一动，眼疾手快的斜剑去挑他的手腕。

剑锋一晃，那人大骇，本能的反应就是立刻弃刀松手。

上官雨立刻扭头冲窗外还在发愣的上官秀喊：“跑！”

一个字才刚落下，身后那人已经抢回了他的长刀，凶神恶煞的再度冲过来。

上官秀被她一吼，瞬间清醒，提了裙子扭头就跑，彼时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她不会武功，不能拖累姐姐。

眼泪迎风滚了满脸，她拿袖子使劲的抹了把，下一刻，却被前方的火光刺得脚步骤停，定睛一看，那里严阵以待一队人马……

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回禀殿下，上官家的二小姐已经伏法……”马下的一个侍卫正恭敬的给马上的主子回话。

上官秀的脚步定在原地。

马背上，那个容颜冷峻的男人目光望定了她，凛然开口：“你就是上官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