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出来，妈妈捧着手机在哭。

我知道，她又在看朋友圈里的育儿心得了。

见我出来，她红肿着眼睛问我，“这些年，我是不是亏欠妹妹太多了？”

一瞬间，情绪翻腾，我想问问她，那我呢？我这无依无靠的十二年，她是看不到吗！

01

妈妈回来了，带回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那里有一只红丝绒盒子，系着漂亮的金色蝴蝶结，我不敢去碰。

妈妈把盒子推到我怀里，笑痕爬上眼角，“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对银镯子，素圈，没有任何花纹，在白炽灯下闪着光。

我又惊又喜。

到时候可以分给隔壁家卖混沌的翠翠一只。

我两喜欢银手镯好久了。

妹妹手上有一对儿，是爸妈八岁生日送给她的，套在腕上叮叮当当的，我和阿翠羡慕了好久。

妈妈摸着我的头，突然说，“暑假马上要结束了，我来接妹妹回去上学，你自己在奶奶这儿也要乖乖的。”

镯子买小了，卡在手骨上，上不去下不来，疼的我直泛泪花。

妈妈打了肥皂水在我手上，发愁道，“这孩子，怎么张的这么快？胳膊都快和我一般粗喽。”

我抽了抽鼻子，问她，“能不能把我也接到城里，我马上要上高中了，老家里没有高中啊。”

妈妈皱了皱眉，“楠楠啊，你也知道的，家里条件不好，供不起两个孩子。”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道，“你成绩也不算多好，念个中专算了。”

“凭什么让我上中专，明明我成绩比蒋欣欣更好，凭什么她就能念那个贵的要死的贵族学校？”

“你是姐姐啊，要让着妹妹的。”妈妈惊讶道，“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呢。”

懂事儿，懂事儿，我到底要多懂事才算是懂事儿。

我憋了一股气把镯子抹下来，规规整整地摆在桌子上，“还是给妹妹吧，我不要了。”说着便扭头跑出门去。

背后，妈妈还在喊，“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脾气大的很。”

“这事儿就这么决定了，妹妹明天就跟我进城。”

我闷着头往前跑，撞到了背着肉回来的阿翠。

她看着身后的我妈，拉着我进了她的小房间。

说是房间，不过是一个堆满了杂物的储藏室，她的床头还放着一盆没包完的猪肉大葱馅儿。

“这是怎么了？前些天不是说你妈要回来还很高兴吗？”她拉起我我的手，凉凉的碘酒滴在手背上，我才发现那里有道渗血的红痕。

我抹了把眼泪，笑道，“我妈给我买了对银手镯。”我看到阿翠眼底艳羡的光，低头补充，“她买小了，我戴不进去。”

“她还说，明年只让我都中专。”

阿翠没说话，只沉重的叹了口气。

我看到阿翠三指宽的胳膊，“早知道不还给她了，拿来给你带，你皮肤白，带啥都好看。”

阿翠拉了拉袖子，挡住胳膊上的淤青，笑得腼腆，“我不稀罕别人给的，等将来我挣钱了，我要买好多手镯，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咱两一起带。”

我两笑着滚作一团。

阿翠妈妈在厨房里敲着铁勺，她脾气不好，在阿翠他爸病倒后变得更差，“死丫头，还不出来帮忙，一家四口嘴，全要老娘自己养活，老的是个老不死，小的眼里又没活，老娘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阿翠朝我吐吐舌头，低眉顺眼地去帮忙。

我在阿翠老妈的白眼里溜着墙根跑回家。

02

家里已经摆了晚饭。

妈妈坐在正中央，妹妹紧挨着她，嫌弃地皱着眉头，伸着筷子去翻盘里的肉。

我接过奶奶手里的铲子，将最后一道芹菜端上饭桌。

妈妈把鸡腿拧下来夹进我碗里，似乎有些愧疚，“楠楠，多吃点儿。”

“奶奶，你吃吧。”我刚把鸡腿放进奶奶碗里，就听见蒋欣欣在一边阴阳怪气，

“大孝女。”

我瞪了眼她，她冲着我放了个白眼。

奶奶已经把碗里的鸡腿放进她的碟子里，“奶奶年纪大了，吃肉浪费，给欣欣吃，吃了肉长大个儿。”

蒋欣欣夹起鸡腿往桌子上一扔，“谁要你给我夹了，恶不恶心？”

“蒋欣欣。”我筷子敲在妹妹的手指上，生气道。

妹妹已经揉着手扑进妈妈的怀里，哭的撕心裂肺，“妈妈，蒋楠楠打我。”

我被她哭得头疼，正向教训她，就看见妈妈责怪的眼神。

她巴掌落在我的肩胛，疼惜地撩起蒋欣欣的衣袖，指责我，“你打妹妹干什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皮糙肉厚的。”又冲着奶奶，“多大年纪人了，还给人夹菜，那筷子你嗦了多少次了，也不嫌恶心，人都这么老了，也没点子分寸。”

蒋欣欣埋在妈妈怀里冲着我笑。

比她笑脸更扎眼的是她腕上的银镯子，一新一旧，叮当作响。

察觉到我的视线，妈妈显得有些尴尬，“你带不是有些小嘛，正好有妹妹，我想着不浪费。”

“明年。明年妈妈一定给你买个更大更好看的。”

我低头扒着碗里的白米饭，说了声好。

晚上，我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妈妈站在我的旁边，眼眶红红，

“妹妹还小，离不开我跟爸爸。”

“你是姐姐，让着点儿妹妹。”

“明年我们争取把你也接到城里。”

我点点头。

想问她，为什么十三岁的妹妹还小。

而我在妹妹这个年纪已经能熟练地帮妹妹冲奶粉洗尿布了。

那个时候的我就不小了吗？

隔天上午，妈妈带着妹妹进城了，背着比回来时更多的行李。

我没去送她。

蹲在阿翠家后院帮她把菜地里的杂草。

阿翠的弟弟才三岁，被阿翠妈抱在怀里喂混沌。

阿翠妈小口小口地嚼碎了在渡到儿子嘴里，母子两吃锝津津有味。

“你说，我妈偏袒我小弟也就算了，一说那胯下的二两肉能传宗接代，你妈又为什么那么偏袒你小妹，不都是女的吗？”阿翠在太阳下晒得油亮，不解的问。

我摇摇头，捡了根树枝抽打那蔫儿了吧唧的草，突然灵光一闪，“你说，我是不是捡来的？我妈才那样对我。”

阿翠笑出了声，“先不说你跟你妈长得有多像，就说你妈生你那天，我可记得我妈说了，你妈生你生了大半夜，叫得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妈亲生的。”

我努努嘴，不再讲话。

03

妹妹走了后，屋里空出了大半。

我把书桌搬进了卧室。

我每天学习到深夜，我憋着一口气，总想证明给我爸妈看，我才是最优秀的，他们领走蒋欣欣是他们的错误。

可我没想到，在证明自己之前，我先低血糖晕在了考场上。

爸爸从城里赶回来，背着我回家，一路数落，“你丢不丢人，考个试还能晕倒在考场上，是我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非得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老子你才老实？”

“老子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才考这么点儿分儿，实在不行就别念了，省点儿钱给你妹妹。”

“你不知道你妹妹那学校有多费钱，一学期学费就要一万多，她还非要学什么跳舞，一节课一百多块钱，那哪是学跳舞，那简直是在喝我的血。”

“你也这么大了，也该理解我们了，下次要是再可不好，就别上了。”

“我让你魏叔给你找个工作，听说他姑娘在大城市给人当秘书，那才小学毕业。”

“天天好酒好烟的往家寄，那日子过的，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你在看看你，念了初中，又有什么用，天天从家里掏钱。”

爸爸在前面喋喋不休，我枕在他那带着汽油味儿的肩颈里，看着夕阳下落败的村子出了神。

奶奶早就在家熬好了稠稠的黄米粥，一勺一勺的灌进我胃里。

妈妈没有回来，爸爸说她在医院陪感冒的妹妹。

我闭着眼，眼睛干涸。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传来爸爸打雷似的鼾声，我翻了个身，听见窗外细若蚊蝇的猫叫声。

打开窗户，是阿翠。

她蹲在窗根，月亮把她的脸照的煞白，她却笑得很开心。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红丝绒的，跟我妈带回来的一样一样。

她递给我，努努嘴，“试试。”

我有些意外的接过来，一对儿银镯子，细细的。

我惊喜地看向她，“哪来的？”

“你别管。”她把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仔细端详着，“好看。”

“楠楠你一定得好好学习，你不想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子，你聪明又好学，一定能学的很好。”

我这才看见她身后的行李袋，红色的，一点点儿大。

“你要去哪儿？”我心下一惊。

阿翠却没有回答，“我原以为我走之前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真好。”

她眼睛里漾着泪，“这个家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得出去闯闯，给自己闯出条生路来。”

“等以后我挣钱了，姐姐养你啊。”

阿翠也走了，消失在这个月夜里。

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合上了眼。

只听见阿翠他妈扶着门框哭喊。

她还抱着她的儿子，坐在混沌店的地板上，头发散乱，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小崽子，拐走了我家死丫头，这让我们这一家子该怎么活。”

有知情者，“要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姑娘嫁给那个老鳏夫，你姑娘能跑吗？”

阿翠她妈把儿子往地下一放，“我要把她嫁给老鳏夫？你说话要讲讲良心的呀，那男的不就是年龄大了点，人家有钱啊，阿翠跟了他吃不了苦。”

“再说，她老子都要病死了，人那家人答应娶了她就给她老子治病，白瞎老娘养了她那么多年，也不管她老子死活，还顺走老娘一千块钱。”

“也不知跑那个地界逍遥快活去了，可心疼死老娘了。”

我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拉下衣袖把它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