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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夫君是京中有名的文官清流。
唯一的污点大概是我这个商贾出身的夫人。
嫁进顾府十载。
我在内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外经营商铺维持府中高昂开销。
女子在外经商总是多受些委屈,可看他们过的好,我甘之如饴。
直至那日,我夜深回府,看见寡嫂钟婉情意绵绵地靠在顾夷则的肩上。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深情款款:
“婉儿,若不是那年我不在京中,你本该是我的妻。”
一旁的女儿睁开惺忪的眼睛。
“哎,要是大娘是我的母亲就好了,大娘是大家闺秀,温婉知礼,不像母亲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丢死人了。”
“爹爹,要不你把娘休了,娶大娘做夫人可好?”
顾夷则笑弯了眉眼,轻轻点了女儿的鼻子。
“那就听棠儿的。”
我一时傻眼,随后心像被车轮碾过,碎了一地。
水中倒影出我疲惫的身影。
想起这些年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突然觉得倦了。
既然他们不需要我,我离开便是。
1.
次日我便去了母亲那里,告诉她我想和离了。
母亲看着我乌青的眼睛,眼里噙满泪水。
“当初十里红妆的嫁妆,嫁给谁都可以,你偏偏挑中了顾夷则,文官清流说起来好听,内里却一穷二白,若不是你嫁过去,他们哪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当初自己一意孤行,只希望如今醒悟不算太晚。
母亲叹息一声。
“和离了也好,只是棠儿定是要跟着他父亲的,你舍得吗?”
我点点头。
顾棠是我千娇百宠着养大的,在她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换做从前,自然不舍得。
可人各有命,身为父母也不能以爱之名强加给她。
既然她觉得有我这样的母亲让她名声受累,就如她所愿吧。
母亲见我下定了决心,便让人将那一纸和离书取了过来。
当初顾夷则为了娶我,当众写下一封和离书,起誓若我日后不愿,可以随时和离。
十年已过,当初的承诺他怕是早就忘了。
“既然做了决定,就早些断了,娘在家等你。”
在这之前,那些本属于我的东西总是要拿回来的。
回到顾府,顾棠便堵在房门口,皱着眉不耐烦道:
“母亲,你去哪了?我找你好久了。”
我有些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关心我的去向。
但很快心中刚燃起的温暖火苗,又一瞬被浇灭。
“母亲快把那枚镶了夜明珠的簪子给我,我在屋里找半天也没看见。”
原来又是来要东西了。
屋子里被翻的乱七八糟,我修剪了数月的盆景全都倒在地上。
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蛋,我还是按下脾气,耐心问道:“你要这簪子做什么。”
顾棠的妆奁中比这贵重的首饰比比皆是。
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这个。
“母亲什么时候这般小气了,快些给我吧,大娘还等着戴出去陪我赏花呢。”
“不行。”
我冷了脸,除了失落更多的是愤恨。
钟婉明明知道这簪子是我出嫁时父亲亲手为我镶嵌的,虽然不算贵重但我异常珍惜。
她却利用孩子夺走,想要簪子是假,羞辱我才是真的。
我自问这些年从未亏待她。
怜惜她年少守寡,月例都是翻倍给她。
衣食住行也和我没有差别。
如今她却想把我在乎的东西都夺走。
顾棠没想到我会拒绝,气红了双眼,没等我说缘由,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就朝我砸了过来。
眼角立刻渗出血来。
“大娘说的对,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钱。”
我用帕子捂住伤口,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她质问我不能日日陪她时,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她爱吃的燕窝,爱穿的绫罗绸缎,爱玩的珠宝首饰都需要钱买。
“母亲每日都会陪你呀,只是不能一整天都围着你转,等你长大了也会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可别家的母亲都是这样,哪有人像你整日在外与男人为伍,因为你,我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自食其力怎么抬不起头,你向她们炫耀的宝石头面时也会觉得母亲挣钱不好吗。”
她撇撇嘴,无言以对。
从前我觉得她年纪还小,可如今大了些,还是听了旁人的几句挑拨,就毫无顾忌地伤我的心。
我闭了闭眼,吩咐丫鬟将她带了下去。
“我恨你,有你这样的母亲,我这辈子算是毁了。”
此刻我像溺在水中一样窒息。
我深呼一口气。
以后我走了,希望她能过好这一生。
2.
“姑娘,小姐也太不像话了,要是枝枝从小有您这样的娘亲,不知道有多幸福。”
枝枝心疼地给我上药,絮絮叨叨。
“小姐小时候多可爱呀,依枝枝看,都是和姑爷学了一副酸腐文人的做派。”
想起从前,我心中酸涩,或许我真的该多花些时间教养顾棠。
但顾夷则看不上我的出身,孩子的教育半点不容我插手。
他说:“棠儿也算是世家贵女,万万不能学了你这副商贾做派,追蝇逐利,难看的很。”
可我只想教她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这世道女子不易,一身安乐全都系在夫君身上,可若所嫁非人,又该怎样呢。
思及此,我不免更忧虑几分。
顾夷则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看见我房中的景象不免皱起了眉头。
“怎么闹成这样。”
走近瞧见我眼角的伤,顾夷则俯身过来看,一脸关切的模样。
转头斥责院中的下人。
“夫人的眼角怎么回事,定是你们服侍不周。”
丫鬟们跪倒在地,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与他们无关。”
顾夷则拉着我坐下,轻声道:“是棠儿来闹了吧,夫人受委屈了,等一会我让她来给你道歉。”
如果是从前他这么关心我,我一定很感动。
现在却毫无波澜。
我忍下心中的滞闷,平静开口:“夫君可是有什么事情同我说。”
顾夷则脸色闪过一抹心虚。
“没什么大事。”
“只是大哥离世前让我照顾好嫂嫂,如今嫂嫂孤苦无依,我实在于心不忍。”
见我没搭话,顾夷则叹息一声又继续说:“同为女人,我想知韫你更能理解这其中的苦楚。”
“那夫君想怎么办。”
“我原本想再给她找户好人家,可她执意不肯,若大哥还在也一定不希望嫂嫂为他守寡,若是我将嫂嫂放在身边,也不算辜负大哥的嘱托……。”
若不是那日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也不敢相信自诩清流的夫君会有这样的想法。
“夫君不怕外界非议吗?”
“所以我现在才和你从长计议呀。”
“婉儿怕我名声受损,迟迟不肯点头,不过我想只要换个身份嫁进来就没有不妥,我已经和舅舅说好,让婉儿充作他的次女,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为她想好,又何须与我从长计议。
“做妾嫂嫂也愿意?”
顾夷则情绪激动,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婉儿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么能做妾。”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顾夷则放缓了声调:“知韫你一向温柔体贴,这点小事就不要和婉儿争了,你出声商贾,背地里有多少同僚笑话我,你也该为我想想。”
我定眼瞧他,仿佛从这一刻才真正认识我的夫君。
眼眶的泪水决堤,一滴滴,滴落在手背。
他自知理亏,连忙柔声安慰。
我紧咬下唇,一言未发。
他一个五品言官,住的是京城最中心的大宅子,穿的是上等的绫罗。
那些官员口里不屑,心中有几个不羡慕他。
这些他全然不提,成婚十载总是暗暗用我的出身打压我,现在还想贬妻为妾。
怕是忘了当初是他求着迎娶我。
而我也是看中了他善良正直的名声。
再看他如今的嘴脸,我只觉得自己当初瞎了眼。
胃里翻涌,我忍不住干呕。
顾夷则认为我是故意拂他面子,甩袖离开。
临走前撂下一句话:“我心意已决,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拿出和离书签上字。
今后他娶谁都与我无关了。
3.
临走之前,我还想和顾棠交代几句话。
刚走进她院中,她就把头扭了过去。
“你又来做什么,很快你就不是我母亲了,等爹爹娶了大娘,她就是我母亲。”
从我打定和离开始,对顾夷则另娶已有预期。
可从我最爱的女儿口中说出来,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你真心想让钟婉做你的娘亲吗?”
“对,大娘比你好千倍万倍。”
“至少她当我的母亲,没有人会笑话我是低等的商户之后。”
“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我平静开口。
“但此刻作为你的母亲,我还有几句话同你说。”
我将准备好的嫁妆清单递给她。
“你自己收好,不要给任何人。我们做女子的,终究要自己撑得住,钱财和心腹,二者有了才能过的自在。”
我咽下心中的苦楚,小心翼翼地叮嘱。
“好了,你别说了,你是想要我听你的话,最后落的你一样夫嫌子弃的下场吗?”
我哑口无言,她小小年纪也能说出这般伤人的话。
转身离开之际。
也许见我十分认真,顾棠变了神色。
她开口喊住我:“母亲,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震惊之余,我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场景。
紫藤花下的秋千,每年紫藤花开我都会在身后一遍遍地为她推秋千。
或者是假山旁的池塘,顾棠五岁那年冬天跌下池塘,是我第一时间跳下去将她捞了上来,从此不能再有身孕。
再或是小厨房,顾棠口味刁钻,铺子里事杂,我每日都要抽空回来亲自给她做饭。
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的母女十年也不算是一无所有吧。
我跟在她身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没注意到哪了。
再抬眼,就到了钟婉的锦绣阁。
4.
顾棠热络地上前拉住钟婉的衣袖撒娇。
“大娘,你不是让我将母亲带来与你叙旧吗,你看,母亲来了。”
钟婉温柔地抚摸顾棠的头发,仿佛她们才是母女,而我只是一个外人。
看着钟婉得意的笑脸,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
“妹妹,快进来看看夷则给我准备的嫁衣好不好看。”
顾棠上前扯着我到房间。
顾夷则为他准备的嫁衣极尽奢华,串满了价值不菲的宝石,其中一颗夜明珠正是我那簪子上的。
我厉声质问:“这是哪来的。”
顾棠一脸得意。
“母亲小气不肯给我,父亲自然会想办法。”
我最在乎的俩个人为了哄别的女人开心,毫无顾忌地夺走我最珍视的东西。
我再也压不下心中的委屈,一把扯过嫁衣上的珠子。
顾棠上前用力一推,我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你真是疯了,这是大娘过几日就要穿的,大不了之后还给你就好了。”
“妹妹,我不知道是你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吧。”
她装的大度可怜,我却没心思看她演戏。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何时需要你相让。”
“娘亲,你别无理取闹了,大娘大度没有怪你,你还不赶紧道歉。”
顾夷则闻声而来,眸中染上几分怒意。
“只是借来给婉儿撑撑场面,你何必这么大的气性。”
“不问则取视为偷,夫君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顾夷则自认为品行端正,被人这样说立即冷了脸色,狠狠剜了我一眼。
“嫁给我这些年怎么还是上不了台面,整日为了银钱计较,不嫌丢人吗。”
“你自己看看,你哪点比的上婉儿。”
“若没有我,这样华丽的嫁衣凭你的俸禄何时才能买到。”
钟婉闻言掩面而泣:“都怪我没有像姐姐一样多的嫁妆,不然也不必用姐姐的银钱,让你为难。”
我的好女儿闻言,心疼地将我刚给她的嫁妆塞到钟婉手中。
“大娘,别担心,我的这些都给你当嫁妆。”
我看着她如此愚蠢,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
大声吼道:“我谢知韫怎么生出你这样没脑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