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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每年腊八,侯府设宴,名义上是祈福,实则是萧珩带回新人的日子。
美其名曰,充实后院,开枝散叶。
十年了,这是第十个腊八。
萧珩带回来的是江南新贡的瘦马,名唤晚晴,一身水绿罗裙,弱柳扶风。
“卿卿,你瞧晚晴可还合眼缘?”
“她初来乍到,规矩不懂,你那支哀帝御赐的凤血玉簪便赏她吧,还有库房里那几匹蜀锦,一并给她裁衣。”
“对了,她身子弱,你多费心照看,尤其是……如何伺候人,你仔细教教。”
满堂宾客,目光灼灼,皆等着看我如何应对。
我抬起眼,看向主位上言笑晏晏的萧珩,十年如一日,再次开口:“侯爷,臣妾想求一封休书。”
萧珩执杯的手一顿,随即嗤笑出声,语带轻慢:“沈书言,这话你说了十年,本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比你在榻上求饶的声音还腻。”
“真想要休书?可以,拿你的命来换!”
堂下顿时响起压抑的笑声,夹杂着几句“侯夫人又在玩欲擒故纵了”、“不知好歹”的低语。
他们不知,这是我第一百次求去。
亦是最后一次。
我的身子,等不到第一百零一次了。
1
满座衣冠楚楚,视线宛若实质的芒刺,尽数落在我身上。
连那新来的晚晴姑娘,也怯怯抬眸,随即掩唇低笑。
“侯爷又说笑了,夫人福泽深厚,怎会舍得离开侯府这泼天的富贵。”
“就是,放眼京城,谁不知侯爷待夫人情深义重。”
奉承话语不绝于耳,真假难辨。
我垂下眼睫,十年磋磨,心已成灰。
“臣妾心意已决。”
人群里似有一道冷冽目光投来,我望去,只捕捉到一角玄色衣袍隐入屏风后。
那是萧珩的死对头,靖安王,楚寻。
“萧珩,休书我会拟好,只待你落印。”
我说过百次求去,却从未提过“拟好”二字。
萧珩站起身,手中暖玉酒杯重重掷地,碎裂声刺耳。
酒液泼溅,几滴溅上我的裙角,冰凉。
我恍若未觉,缓缓起身,取下头上那支凤血玉簪,走到晚晴面前。
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怯意与探究。
“簪子给你,好生戴着。”
“库房的蜀锦,明日让管事送去你院里。”
“你之前,府里还有九位妹妹,若有不明之处,可去问她们。”
“西跨院,你住在最东边那间。”
十年,萧珩带回的女子,足以在这侯府后院唱一台戏。
环肥燕瘦,各具风情。
传言他要效仿先贤,集齐十二金钗。
可惜,我这正妻,注定做不成其中一钗。
我抚平裙角并不存在的褶皱,转身欲走。
手臂却被一股大力攥住,猛地向后一扯。
“沈书言,想走?”
“可以,把你身上这套侯府主母的行头,给本侯脱下来!”
“当年沈家败落,你父亲是如何把你送到本侯床上的,你忘了?”
“怎么来的,就怎么滚!”
赤裸的羞辱,毫不掩饰。
周遭的空气霎时凝固,只余下晚晴微弱的抽气声。
“或者,你现在跪下,亲自为晚晴斟一杯认错酒,本侯便饶了你这次。”
萧珩身后的幕僚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当年沈家遭奸臣陷害,满门倾颓,父亲为保我性命,设计让我“误入”萧珩别院。
萧珩醉酒,稀里糊涂要了我。
事后沈父以清白相逼,迫得镇北侯府不得不娶我过门。
那一夜,是我所有噩梦的开端。
也断送了我与萧珩年少时那点朦胧的情愫。
他恨我,恨沈家,恨这桩强加于他的婚事。
新婚夜,他便领了一个歌姬回房,当着我的面,极尽缠绵。
满地的狼藉,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收拾干净的。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十年。
如今,真的够了。
“好。”
不等众人反应,我已抬手,去解颈间的盘扣。
2
外袍的系带松开,冰凉的空气瞬间贴上肌肤。
精致的云锦外衫顺着肩头滑落。
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勾勒出单薄的曲线。
虽未至赤身,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已是最大的不敬与羞辱。
“啊……”有女眷低呼,掩面转头。
男客们目光各异,探究、鄙夷、或有那么一丝不忍。
唯有萧珩,眸色沉沉,宛若深潭。
他指间的白玉扳指,“咔嚓”一声,被生生捏碎。
就在外袍即将离身之际。
“砰!”
萧珩猛地一脚踹翻了身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屏风轰然倒塌,堪堪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沈书言,你找死!”
他声音淬着冰,怒不可遏。
“都给本侯把眼睛闭上!”
“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本侯让他全家陪葬!”
“滚!全都滚!”
萧珩极少在人前动怒,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宾客们噤若寒蝉,仓皇离席。
那九个平日里巧笑倩兮的姬妾也白着脸,鱼贯退下。
只余晚晴,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萧珩,你满意了吗?”
“可以放我走了?”
我仰起头,颈项纤细,宛若易折。
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
为萧珩流的泪,早已在十年的磋磨中干涸。
“放你走?”
萧珩逼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沈书言,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本侯看着恶心!”
他依旧不信。
或者说,不愿信。
“你敢走吗?你那缠绵病榻的幼弟,每月的汤药费谁来付?”
“你沈家那些旁支族人,哪个不是仰仗着侯府鼻息?”
“当初若非柳烟舍命,用她自己的心头血为引,救了我中毒的母亲,你以为凭你沈家的算计,真能让你踏进侯府大门?”
“是你,沈书言,是你和你那个贪婪的家族,毁了我们的一切!”
柳烟。
那个总是温柔小意,如今已是萧珩心头朱砂痣的表妹。
当年替萧母挡下毒箭,用所谓“心头血”做药引,才换来母亲一线生机。
可那心头血,分明是我的。
柳烟只是恰好挡在了前面。
这天大的恩情,被她轻巧冒领。
萧珩深信不疑。
我辩解过无数次,只换来他更深的厌恶。
见我沉默,萧珩眼底戾气更甚。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狠狠掼在地上。
碎裂的玉杯瓷片,硌得膝盖生疼。
“捡起来。”
“把你弄脏的地方,给本侯收拾干净!”
他钳制着我的手,强迫我弯腰,去触碰那些尖锐的碎片。
这十年,我为他收拾过无数残局。
早已习惯了卑躬屈膝。
我麻木地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的瓷片。
或许是我过于顺从,让他觉得无趣。
萧珩猛地甩开我的手,厌恶地后退一步。
他扶起一旁惊魂未定的晚晴。
“没用的东西。”
“晚晴,我们走。”
他拥着新人,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身屈辱的我。
冰冷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涌起。
喉间一阵腥甜,被我强行咽下。
胸口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3
夜深。
隔壁偏殿隐约传来丝竹和女子的娇笑声。
宴厅大门被从外面锁死。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用帕子一点点擦拭酒渍,捡拾碎片。
指尖被划破,渗出血珠,滴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红痕。
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频繁。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死寂。
是管家的声音,带着焦灼。
“夫人!夫人!小少爷他……他突然咳血不止,怕是不好了!”
心猛地揪紧。
幼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开门!快开门!”
我冲到门口,用力拍打厚重的门板。
守在门外的侍卫不敢应声。
“萧珩!”
“萧珩!开门!”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盖过隔壁的靡靡之音。
许久,门闩“哐当”一声被拉开。
萧珩站在门外,衣襟松散,带着一身酒气和甜腻的脂粉香。
晚晴依偎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吵什么?”
他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不耐。
“侯爷,求你,我弟弟病危,求你让我出府去看看他!”
我跪在地上,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晚晴柔柔开口,声音甜得发腻:“姐姐,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魇着了?”
“小少爷的身子要紧,可也不能急于这一时半刻呀,惊扰了侯爷休息可怎么好。”
萧珩冷笑一声,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沈书言,为了你那个病秧子弟弟,又想耍什么花招?”
“本侯没空陪你演戏。”
“砰!”
大门再次被无情关上。
外面的嬉笑声似乎更大了些。
绝望如潮水将我淹没。
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处墙角。
那里似乎有一块木板有些松动。
我拔下头上仅剩的一支素银簪子,发疯似的撬着那块木板。
簪子弯折,指甲断裂,满手泥污。
终于,撬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出的缝隙。
外面是凛冽的寒风。
我跌跌撞撞地爬出去,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朝着府外奔去。
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刺骨。
跑出很远,双腿几乎失去知觉。
“吱呀——”
一辆青篷小马车停在身侧。
车帘掀开一角,里面光线昏暗。
“上车。”
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传来。
驾车的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多谢……”
对方没有回话,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快到沈家旧宅时,那人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沈书言,萧珩并非你的良配。”
“想清楚,来找我。”
一枚触手温润的玉佩被塞进我手中。
来不及细看,我已跳下马车,冲向那扇熟悉的破旧木门。
4
我终究是迟了一步。
推开门,看到的是幼弟僵卧在榻上,面色青灰。
他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我去年为他缝制的艾草香囊。
气息,早已断绝。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在昏暗的油灯下,枯坐了一夜。
没有哭。
心死了,泪也流不出来了。
天亮后,我亲自为他擦洗身体,换上新衣,送他入殓。
沈家,再无牵挂。
我回到侯府时,天光大亮。
萧珩正与那几位新宠旧爱在花厅用早膳,言笑晏晏。
我走过去,将早已备好的休书,轻轻放在他面前。
连同那个旧香囊。
"签了吧。"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萧珩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看着休书,又看看我空洞的眼神,竟有一瞬间的怔忪。
随即,怒火再次涌上。
"沈书言,你闹够了没有!"
"为了那个病秧子,连侯府的脸面都不要了!"
恰在此时,柳烟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柔声细语。
"表哥,何事生气?"
她目光扫过休书,故作惊讶地掩口。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忘了当年若非表哥收留,你姐弟二人早已饿死街头?"
她挽着萧珩的胳膊,声音甜腻。
"表哥不是常说,姐姐懂规矩?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她拾起那张休书,轻笑道:"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是姐姐想休夫吧?"
萧珩眉头紧锁,未作声。
柳烟却走到我面前,把休书举在我眼前。
"姐姐既要走,总该给大家磕个头才是?"
"侯府养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一跪,给足了侯爷面子,也不枉表哥对你的情分。"
萧珩不置可否,冷眼旁观。
其余姬妾窃窃私语,眼中藏着幸灾乐祸。
柳烟见我不动,突然手一甩,将休书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脚。
"给我跪下!"
她一把抓过我手中的香囊,冷笑道:"这就是你那病秧子弟弟的东西?"
"恰好,我也想瞧瞧,究竟是什么玩意,值得沈家大小姐如此留恋?"
她当着我的面,猛地撕开那个破旧的香囊。
干枯的艾草散落一地。
"就这?就这也配?"
柳烟一把抓起地上的艾草,恶意地撒向我的头脸。
"沈家贱种的东西,连化粪池都不如,更别说进侯府大门了!"
"姐姐,你不跪是吗?"
柳烟猛地扯住我的发髻,用力向下按。
萧珩终于开口:"够了。"
声音冷淡,并无真正的制止之意。
柳烟得了默许,更加肆无忌惮。
她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弟弟不行了,故意不让表哥给你开门的。"
这一句,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
我猛地拔下头上那支已经弯曲的银簪。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的脖颈刺去。
就在银簪即将没入皮肉的瞬间,萧珩大喝一声。
"沈书言!"
他一把拽开我,将我狠狠掷向地面。
"你敢伤她命根子!"
我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像被千斤巨石压住。
喉头腥甜翻涌,再也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眼前阵阵发黑。
耳边是萧珩护着柳烟的怒吼:"沈书言,你敢动她,我让你生不如死!"
我缓缓闭上眼,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萧珩,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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