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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

@@@第1卷

  “柒柒,我会当皇帝。”

  我嘴里塞满了糕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了个饱嗝方悠悠道:“你当你丫的皇帝,只要我爹坐在金銮殿上一天,你就甭想这片儿汤话。”

  他不语,只伸出骨节分明好看的手,轻轻拂去我唇角的糕点残渣。

  “做我的皇后,到时候,我为你打造六宫无妃的佳话,权当建一座大花园供你玩乐,如何?”

  一。

  门前积雪告诉我,昨夜他曾来过。

  公主府的闺房前,积雪上独独一排厚重的足印,只有男人的靴履才能踏出。

  他是翻墙出去的,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身上不着寸缕,暧昧的痕迹和床单上的梅花,暗示着一切都发生了。

  “碧珠,昨夜是谁送本公主回来的?”

  婢女支支吾吾了半天,方道:“长平侯说要送您来着,您不许,半路上叫凌侍卫将您背回来的。”

  昨日的夜宴,是我,南梁唯一嫡公主孟柒玉与长平侯订婚的日子。

  父皇为了牵制功高震主的长平侯,欲将二八芳龄的我下嫁给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侯爷。

  我不想沦为政治牺牲的工具,皇室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公主,让那些想嫁的去嫁就是了。

  于是,昨夜我特地把心悦已久的小侍卫凌执越叫进屋里,一杯一杯地同他喝暖情酒,再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捆在床上。

  不得不说,从民间偷买的这种暖情药真是立竿见影,他刚开始还谨慎喏喏着“公主请自重”,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

  下一瞬就挣来绳子,如狼似虎扑上来了,本公主是而非常欢喜的与他共度春宵。

  凌侍卫长得颇为白净,姿色绝艳,翩翩少年,力道却是一点儿不小。

  虽然眼下身子还酸痛着,我却前所未有的一身轻松。

  嫡公主未嫁前便已失贞,这是何等的羞辱,那长平侯必是不会再娶我这个残破之身了。

  果然,在我的陈情上达父皇那里时,他暴怒起来,指责我荒淫无度,还扬言要杀了凌执越,把我贬为庶人。

  我一愣,恃宠而骄惯了,自是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滔天大怒。

  凌执越到底是为了保护我,居然想要自宫,被我拼命拦了下来。

  我颤巍巍地夺走刀子,抱住他说:“你不许自宫!就算一起死,我也要你全须全尾儿的。”

  我俩活像一对苦命鸳鸯,哀伤地抱在一起。

  他叹气,只轻柔拂去我眼角的泪,温言道:“我能与公主一夜露水夫妻,已然是恩情深重,来世愿再为公主服侍左右。”

  凌执越是我在万花楼救下的一个伶人,那日我女扮男装去喝花酒,正巧看见他被一群膘肥体壮的富婆戏弄,于是挥挥衣袖就把他赎了身。

  他很会察言观色,在公主府跟着侍卫们偷练功夫,说要保护我,我感念他一心向学,直接提拔了他为近身侍卫。

  我说,去他的皇家颜面,一起死就一起死,本公主也腻味了。

  万万没想到,最后让我二人得以活下来的原因,居然是同我有婚约的长平侯南宫策。

  他竟然没有介意,而是痛心疾首地说,我只是年幼懵懂无知,请父皇原谅我这一回吧。

  更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南宫策为了防止我逃婚和私奔,还说“愿将那位奸夫也一起随公主嫁到,可收为面首,陪伴她左右”。

  奸……奸夫?我瞠目结舌,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

  一言既出,轰动了整个京城。

  父皇的震惊程度更是丝毫不亚于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慌了,想这长平侯果然是枭雄人物,竟然自愿戴长期绿帽,以表对皇家的忠心么。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能有拒绝的借口?

  二。

  听闻那长平侯对父皇劝说道,公主毕竟年幼丧母,缺少母后恩泽教诲,难免会恣意一些,他都认。

  好嘛,好话全让他给说圆了!

  京城中的舆论两极分化起来:女人们无不感概这等贤良夫婿天下难寻,男人们则倒吸冷气,佩服他勇气可嘉。

  然而对我,当然是矛头一边倒的“荒淫傲慢”。

  府里的耳报神告诉我这些,我也懒得控评,反正这么多年他们都这样以为了,便随它吧。

  带着无比忐忑以及被削的准备,廿三日,黄道吉日,十六岁的南梁嫡公主孟柒玉。我在一个小雪纷飞的晌午出嫁了。

  陪嫁队伍里,凌执越默默跟在后面,我扭头对他报以一个同情的目光,叹了口气,拂帘上了马车。

  长平侯府就在京郊,本公主打了个盹的空隙,马车就到了。

  “公主,长平侯府到了。”凌执越低低地在帘外唤我,把我从瞌睡中唤醒。

  我手忙脚乱戴好鸳鸯红盖头,毕竟脸虽丢大了,气质这块必须捏得死死的,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臣长平侯南宫策,携府眷,恭迎公主殿下。”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声音,一猜便知是那个长平侯。

  我轻咳了咳,喜轿外的凌执越伸手将我从轿中扶下。

  隔着红盖头的缝,我隐约看见眼前的男人一双暗红云纹的屐履,并初步判断他应该比凌执越高不少。

  哼,这也怪不得小月儿,毕竟他从小在戏院里吃苦惯了,哪来的营养跟他比啊!

  小月儿是我对凌执越的亲昵称呼。

  我正神游天外,幻想着以后怎么保护凌执越、跟南宫策斗智斗勇时,却被一旁的碧珠悄悄拽了拽衣角。

  “公主!你该回礼了,合该与长平侯行平礼。”

  我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屈膝对他行了个礼,其实心里是非常不情愿的。

  身为堂堂南梁国嫡公主,上可跪父皇太后,下可受万民俯拜,岂有跪人臣之礼。

  他倒是也不介意,而是兀自拉起了我的右手,温润而又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主殿下,该与本侯去正堂见礼了。”

  这时,我敏锐注意到一旁凌执越停滞不前的脚步,泛起一阵悲伤。

  我心想,入府前,总得给他点警示,不能让他把小月儿欺负了去。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将左手伸到身后,右手依旧任由南宫策牵着。

  接着熟稔拉过了凌执越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搭在了一起,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啊,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俩可要好好相处,千万不要给本公主生出什么事来。”

  此言意味深长、意惹情牵,长平侯想必也不是傻子。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新娘子把两位夫君的手放在了一起,还露出慈祥又得意的微笑。

  我懒得掀开盖头理会,毕竟给这帮普罗大众开开眼,也是身为公主的职责。

  南宫策笑得讳莫如深:“公主开心就好。”

  而凌执越没有吭声,只兀自收回了手去。

  “新娘跨火盆,来年红红火火!”喜娘终于逮住机会叫道。

  我满意地松开他们的手,拎起长裙就轻巧迈了过去。

  这一迈,我就多了个新身份:长平侯夫人。南宫策也多了个身份:嫡公主驸马。

  三。

  再热闹的喧嚣也有风烟俱寂的时候。

  洞房内,我等得口干舌燥,自己掀了盖头,充满冷意地打量着这所房间。

  红绸挂满房梁,床帷,头顶上则是“御赐良缘”的匾额。

  我摸起桌上的鸳鸯壶,也不顾里面是什么,拔开瓶塞就喝了起来。

  因为这嫁衣繁琐,不好如厕,我整整一天都没敢喝水,可算是折磨坏了!

  嗯?等等,这水怎么是甜的,后劲还有点大……

  事后我才回想起那压根就是合卺酒啊,于是喝得酩酊大醉,直接甩了鞋子,自觉爬上床睡觉了。

  那夜具体也没记得什么,只记得有人悄悄步临我的床头,为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柒柒,你还是这么不胜酒力。”

  笑话,本公主何、何时不胜酒力过?我大着舌头嘟哝了一句。

  黑甜一觉醒来,我被十几个侍女围簇着去沐浴,心想这侯府规矩跟宫里有的一拼。

  木桶内,我有些乏味地撩着铺满玫瑰花瓣的沐浴水。

  听下人们说,这是南宫策特意引了城外的温泉水,因知道我自小体寒,供我养身。

  我晓得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嫡公主的身份罢了。

  我无意间低头,觑到雪色柔荑与幽谷在水面下若隐若现。

  不由得脸色灼烧,想起那夜与凌执越春宵一度,暗思自己竟是如此大胆。

  耳畔忽然升起一个与那夜一般灼热的嗓音:“这温泉水,夫人用的可好?”

  我惊惶失措,拿起葫芦瓢舀一把给身后的人爆头,尖叫道:“大胆贼人!敢偷看本公主洗澡……”

  他懊恼地痛呼一声,我扭过头一看,方发现是那新过门的夫君南宫策。

  瞧他那已然宽衣解带,裸露着上身精壮肌肉的架势,是还想与本公主共浴?

  打他一瓢不亏!

  南宫策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块红印子,竟也不恼,只可怜巴巴捂着脸道:“柒柒,从前你不会对我如此狠心的。”

  从前?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哪里有与他相识的从前,这套近乎的手段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我一脸的高贵冷艳,在他面前须得端着,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亵渎公主。

  他默默从地上提起桶,替我浇进来热水,揉了揉我从玫瑰花瓣中仅探出的脑袋。

  “好罢,我相信日久见人心,夫人会对我敞开心扉的。”

  四。

  二十方刚的南宫策,虽生得风雅俊逸,却不曾娶妻。

  此时此刻,脸上竟还挂着些少年得不到情人似的闷闷不乐。

  我撇了撇嘴,仰起头想探清他的表情,正要怼一句回去,却被他发上滴落的水珠“啪嗒”一下迷了眼睛。

  就在我闭眼的刹那,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抵上了我的软唇。

  “唔……”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吻得极其青涩拙劣,像是要把人拆吃入腹。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推开他,兀自捂住嘴。

  南宫策一脸歉疚,唇角却不自觉扬起笑意:“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子。下不为例,熟能生巧。”

  他不顾我的挣扎,水花四溅中,又捧起我的双颊埋头狠狠吻了一口,方拎起外袍潇洒离去。

  我在浴桶里无助地蜷起身子,隔着屏风咬牙切齿地喊:“南宫策,你无耻!”

  府邸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如云般溜走,我也体会到了在民间的欢乐,时而去茶楼听戏,时而又去百香斋打打牙祭。

  南宫策身兼巡查要职,大半个月都不在家,叮嘱仆人们必要对我言听计从,哄我开心。

  而凡我出门,必带的一人便是凌执越。

  他会陪我去京郊策马,去打猎,放红鸾纸鸢,背着崴了脚的我在花田里漫无目的地逛。

  我总是肆无忌惮,同他该亲昵亲昵,该说笑说笑,毕竟他现在是我名正言顺的面首。

  而我并未察觉到的是,他同我的话越来越少。

  “小月儿,你怎么了?”

  凌执越摇了摇头,笑容里微见苦涩,只凝神地望向北方:“公主,我听闻北疆正在打仗,您听说了吗?”

  我愣住了,身为嫡公主我一向只知道吃吃喝喝,看看闲书,显然不关注这些朝政大事。

  “呃,是本公主孤陋寡闻了,怎么突然起了战事呢?”

  凌执越眼神黯淡下来,又默默岔开了这个话题,轻摇了摇头。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把他从万花楼救回公主府后,他那样勤恳地跟着府中侍卫练习武功,说要保护我。

  他怕不是志在十里疆场,保家卫国罢?

  我没有那样大的情怀,非常坚定地打消他的念头,看着他眼里的微光逐渐熄灭。

  没办法,我孟柒玉就是胸无大志的狭隘女子,不似公主气魄,此生唯一所愿就是和心爱的男子偕老。

  我才不要他去战场上受皮肉之苦。搞不好命都没了,本公主就要守寡了。

  我滔滔不绝地给他灌着许些理由,强硬的有,甜蜜的亦有。

  凌执越只是低着头不语。

  我歪着头静下来片刻,突然开口问:“小月儿,你是不是怪本公主那日给你灌了暖情酒,还捆着你做了那样的事?”

  因此限制了你的自由么。

  凌执越白净的脸庞泛着绯红,我盯着那微青的胡茬,还有喉结一动,他也不过是个正青春的少年郎。

  他敛眸说:“公主,我想到北关去打仗,男儿志在四方,不应困囿于温香软玉的床帷之间。”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

  那一刻我头脑一热,扔了手里他给我买的糖画,碎了一地金黄琉璃似的。

  我想,本公主一定是太溺宠他了,他竟这样对待我的一片真心。

  方才苦口婆心的话更是一点也未听进去。

  我气急败坏地想抬手打他,想来我自幼娇横跋扈,是见着了他才改了性儿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掌心离着那俊秀的脸庞不过方寸之间时,我倏然停了下来。

  我还是舍不得。毕竟,他是这世界上与我唯一有最亲密关系的人。

  五。

  “回府,本公主就当没听过这些话,你也不许在侯爷面前提。”我有气无力道。

  凌执越眼尾有些红,他大抵知道我的私心与为难,大抵是知道的。

  我挽上他的臂弯,若无其事地抹去了一点眼泪,佯装欢喜地继续与他走在街上。

  “前面的兔耳纸灯笼不错,你去给我买一个。”我催促道。

  待凌执越的身影在灯笼摊前排队时,我开始泛起一阵晕眩。

  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光怪陆离,越来越昏暗,一盏兔耳灯闯进那片黑暗里。

  我猝然晕倒在地上。

  “公主!”是他焦急如焚的惊呼。

  入夜,长平侯府灯火通明,南宫策正好结束了巡查任务归来,见我苏醒,正叫了郎中问询。

  “大夫,公主她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在长街忽然晕倒?”

  老郎中不知怎的,神色有些慌张,兀自请他摒退周围不相干的人等。

  我看了看一旁担忧的凌执越,和一众奴仆们,皱起眉头:“无妨,你直说便是,若是本公主生了什么大病,也不要紧。”

  儿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是鬼门关死里逃生,是而我向来对生死看得很淡。

  南宫策也颔首,“你但说无妨,早些开药给夫人医治。”

  老郎中颤巍巍地扑倒在地上,用细如蚊蝻,但满屋人都听见了的声音答:“公主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胎气不稳,许是情绪激动或累着了,才会昏厥。”

  一言既出,府上的奴仆们花容失色。

  我心虚地瞟了一眼南宫策,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开始有些不自然。

  要说这两月来,本公主唯独做过那档子能造出娃娃的事情,也便只有出嫁前,和凌执越的那一次。

  所以这孩子自然是他的。

  不过,我却是满心欢喜,有了同心爱之人的孩子是天下女子的喜事,这样也便好牢牢栓住凌执越的心。

  我悄悄看了角落中的他一眼,见他仍是低着头,只是紧紧颦眉,未见半分喜色。

  也是也是,我兀自安慰,名义上的夫君在这儿呢,他不敢高兴。

  南宫策叹了口气,久久方挥手道:“这件事情不许乱讲,对外就称是一个月身孕,都听明白了吗?”

  众奴仆面面相觑,俱答应得跟拨浪鼓似的。

  六。

  第二天,京城里就已物议如沸。

  一线消息,嫡公主孟柒玉下嫁给长平侯不过一月,公主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顶绿帽子是扣得死死的。

  然而,南宫策并未如我预料中的气急败坏,也无视我警惕他暗害凌执越的心思。

  他只是如常待我好,并且是加倍的待我好,说什么有孕了多吃鱼虾,有空时就扛着鱼竿给我钓野生鲫鱼补身子。

  而我有孕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父皇耳朵里,我不知道他是何表情,总之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连依例的赏赐也没有。

  我知道他执意将我嫁给长平侯的心思,不过是想用怀柔政策好好牵制势力日渐强大的南宫策。

  没成想我各方面都把这份心意变成了羞辱。

  但我并不后悔,因这是我囿于公主的枷锁下唯独能做的反抗。

  我不想像成千上万史书里的公主一样,被当做权谋或和亲的工具,然后逐水飘零。

  那段日子,我大大方方地与凌执越在府里待着,赏花赏月荡秋千,不亦乐乎。

  那盏他为我买的兔子灯,还被我如视珍宝般挂在廊下,和着风铃,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

  檐下风铃也在情动。

  “恭喜这位公子,你要当爹了。”我喜孜孜同他道。

  他沉吟片刻,只是温柔地笑,他总是对我无怨无怼的好。

  就像那夜春风一度,他清醒后,仍躺在身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讲:

  “公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用我的生命来爱你。”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那夜酒里的药也并不足以让他情动。

  我很喜欢他,他也心悦于我,在我十六年单纯又荒唐的光阴里,这就是最最要紧的事。

  七。

  三月小阳春,向阳角的桃花初绽的时候,我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南宫策似乎习惯了我对他的熟视无睹,抿了抿唇,总是递给我一个幽怨的眼神。

  还总是对我说些莫名其妙又酸溜溜的话:“柒柒,别忘了,你腹中的孩子可是得姓南宫,我还给你和你的小郎君兜着呢,须得对我好点。”

  我总是被他逗得咯咯一笑,说实话,他与我太子哥哥特别像。

  是而也真诚地把他当作哥哥看待,还特别语重心长地说,将来必要为他多纳几房能歌善舞的妾室。

  “你放心,本公主定当做一个大大方方的贤良正宫,绝对不会与她们争风吃醋。”

  我满口承诺着。

  他却是轻轻一笑,枯瘦的长指摆弄着从屋角折来的一束桃花。

  “是么,我倒是希望,你能吃些醋。”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眼睛愉悦地眯起来,原因是看到了石桌上的点心。

  是桃花酥,在宫中时我最爱吃的,只有凌执越知道我的这一喜好。

  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软,还透着满满的蜜渍桃花香,能甜到心窝里去。

  “柒柒,如果我将来会当皇帝,你会生气么?”

  南宫策托腮坐在我前面,凝神地盯着我,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我嘴里塞满了糕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了个饱嗝方悠悠道:“你当你丫的皇帝,只要我爹坐在金銮殿上一天,你就甭想这片儿汤话。”

  他不语,只伸出骨节分明好看的手,轻轻拂去我唇角的糕点残渣。

  “做我的皇后,到时候,我为你打造六宫无妃的佳话,权当建一座大花园供你玩乐,如何?”

  我白了他一眼,青天白日的,这痴人说梦的毛病又犯了。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正肆无忌惮地想着,我突然开始腹痛,手中的桃花酥遽然滑落在地上。

  一低头,却惊惶地发现双腿间正渗出汨汨鲜血。

  纵使我再无知也不可能不知道,见红是小产之症。

  南宫策也是大惊失色,紧张地上前扶住我:“柒柒,你怎么了?快去传郎中——”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回首看了看石桌上的桃花酥。

  为什么?为什么会吃下桃花酥就开始腹痛?

  难道是桃花酥有问题?

  是谁敢害本公主?

  百般滋味之间,我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奋力抬手想触及一个身影。

  凌执越,你在哪里……你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此刻的你却是在哪里?

  身下是热意粘稠的血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不断抽离出去。

  我痛得不再能发出声音了,只依稀记得瘫软在地上,被南宫策打横抱起,焦急大喊:“郎中呢!给老子滚过来!”

  他温暖宽阔的胸膛不断起伏着,我双手颤巍巍附着在上面,小脸苍白,犹如世间最卑弱可怜的菟丝花。

  我从没有想过,原来公主也可以这般可怜,甚至还可以更可悲。

  此时此刻,只有这个男人真正在为我着急。

  我最终还是滑胎了。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南宫策下令彻查时,查出来在桃花酥里下落胎药的人。

  是凌执越。他供认不讳。

  八。

  当南宫策亲手着人将他押倒在地上时,我憋住已经哭了几日的眼泪,冷眸去瞧他。

  凌执越受了刑,本就苍白瘦削的脸上更显憔悴,他如今像极了他从前在万花楼当伶人时被欺负的样子。

  而我也失魂落魄,丢了原该属于公主的样子。

  他被押来跪伏在我床前,泪流不止,我轻轻抬起他的下颌,艰难地问:“真的是你,下药杀了我们的孩子?”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

  他无情又凉薄的话深深刺痛了我,于瞬间击穿了我的全部防线。

  我狠狠扭过头,大颗泪滴遽然洒落到锦衾上的声响清晰可闻。

  “凌执越,你以为本公主的爱很卑如草芥吗?”

  “我身为堂堂南梁嫡公主,不顾礼义廉耻,和你相与,纵使你真对我无情,又何须如此决绝?”

  “连我们的孩子你都不放过。”

  我咬着牙,将那锦匣中未成形的秽物与他看,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依旧是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我更讨厌他的这份缄默。

  我双眸猩红,虚弱的身子不知如何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嘶吼:“来人,把他捆起来,吊到梁上,不许给他吃,不许给他喝!”

  南宫策当场卸了他的一只胳膊,看他痛不欲生跪倒在地,我更加痛了。

  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肚腹,忽然空洞地想,我用了三年把他留在身边,改变他,待他好,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变回原样了?

  又卑微,又狼狈,只能任人宰割为人鱼肉。

  他在柴房被南宫策的人鞭打的声音,我听了半晚,却未见他求饶。

  后半夜,我实在忍不住了,叫上那老郎中偷偷去了柴房,把他那只白日里被南宫策弄脱臼的胳膊安了回去。

  “你还是不肯说么?”我冷冷地问。

  他遍体鳞伤,果真什么都不肯说,只沙哑地从布满疮痍的嘴角吐字:“是我对不住你。公主万安。”

  他一说话,喉咙里犹往下滴着血。

  砸在我本就血肉模糊的心上。

  我哭了。我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还是回宫觐见的时候,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嬷嬷如今在御前当差。

  她悄悄告诉我,因怕皇室蒙羞,父皇以凌执越九族性命为威胁,让他给我下落胎药。

  我怔住了,旋即大笑,笑得仓惶。

  纵使父皇待我如此断然无情,可他的懦弱与胆怯,才是伤我最重的利刃。

  后来,父皇“听说”了这件事,下令将凌执越遣派去边疆,冲锋陷阵。

  你的心愿可以了了。我冷漠地想。

  碧珠告诉我,我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他独自跪在雨里,哭得撕心裂肺,后来默默走了。

  晚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九。

  从那之后我性情大变,是人都道嫡公主从前乖戾嚣张,现在只有三分嚣张,剩下的七分尽是凉薄。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娃娃给我折桃蕊初绽的枝桠,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娘亲”。

  小娃娃问我,爹是不是不喜欢她,所以不要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看着她幼白细嫩的手非要去抓桃花酥吃,拼命去拦,却是拦不住。

  然后,承欢膝下的梦碎了,跟着桃花酥一起碎了满地。

  夜里常常心痛得难以呼吸。

  中秋将近的时候,我还是缠绵病榻不肯出门。

  郎中说,心病大于我这身上的病,若是不肯主动走出来,便永远无药可解。

  那便病着罢了。

  南宫策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念从前最爱看的话本闲书解闷儿。

  “要说这崔莺莺啊,是左等张生不得,右等也不得……”

  “英台也幻化成了蝴蝶,于满天花海里和梁山伯共赴黄泉。”

  每每念到一些痴男怨女的荒唐事时,我总是心疼到掉眼泪,然后大吼一声“够了”。

  他往往会吓一跳,再赶紧乖乖合起话本子,拍着我的后背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梁祝最后结局肯定是美满幸福,恩爱双全。”

  我愈发难受了,打掉他手里的闲书,“呸”了一声啐到那书页上。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南宫策忙不迭点头,见我终于除了悲伤外有了些别的情绪,竟是一喜:“对,对,天下男人还不如炖猪蹄。”

  我嫁来这长平侯府也算良久,听府眷们嚼闲话说,这南宫策虽在家里待我像个没有脾气的小羔羊,可在外行事果决,向来雷厉风行。

  我每天记恨那个负心人的须臾,闲时偶尔也会想:这样温润善良的男子,若雷厉风行起来是什么样子?

  这天,南宫策开始给府上的下人下令好好打扫,还要花重金请百香楼的厨子中午来做饭。

  我问他什么情况,他神秘兮兮道:“柒柒,中午有贵客要来,”

  饶是什么贵客,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我不屑一顾,继续单手撑持在棋坪上,与自己下着棋。

  中午,那传闻中的“贵客”带着一娇俏女子姗姗来迟。

  原不过是我那风流倜傥的太子哥哥孟逸轩而已。

  果不其然,南宫策抿了抿唇道:“你与殿下许久未见,可多叙叙旧,敞开心扉聊聊。”

  “错了,错了。”

  我冷笑着扔了手里的一把玉棋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南宫策这主意打错了,他想着我与孟逸轩兄妹情深,想让他借此机会开导开导我。

  只可惜……自那件事情后。

  我恨父皇,也恨和他一切带有关联的人和事。

  太子孟逸轩虽与我一同长大,可毕竟是异母所生,他是淑妃庶出,而我是先皇后嫡出的唯一儿臣。

  我待他原没有多么亲厚的感情。

  这时,他身后跟着的俏丽美人比他还率先发了话,竟是生生挤着笑脸,兀自上来拉住了我的手。

  “妾身参见公主。早听闻公主殿下的美貌,艳绝京城,处处引人留情,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她这话听着是好听,可越品越透着股子夸青楼烟花头牌的味道。

  这番不过是变着法儿讥讽本公主“荒淫多情”罢了。

  我睨了她一眼,抽回手,冷淡道:“太子哥哥,你这妾室也忒是无礼了些。”

  南宫策见我不高兴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凛然下去,很久以后他告诉我:他向来不惧王权富贵,只惧我不得欢颜。

  那太子小妾被我三推四阻,竟是扑回孟逸轩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太子殿下,公主似乎不喜欢妾身。”

  孟逸轩倒是宠着她,也不敢惹我,只抱着她的脑袋连哄带拍,甜腻的很。

  偏生那小妾装模作样捂住胸口,仿佛刚才我轻推的那一下有多么深厚的内力一般,超小声说:“殿下,我无事,只不过是有喜三个月,胎气有些不稳罢了。”

  我本神态自若地啜饮着茶水,闻言却是生生呛到了嗓子眼,胸中的无名之火霎时点燃。

  那憨头太子却是顺着话,转而对我说:“柒玉妹妹,哥哥知道你失了孩子心里难过,等烟儿生下皇嗣,你只管看作你的孩子便罢……”

  我怒目圆睁,是而攥紧手里的茶碗,狠狠摔到地上,吓得他二人退却几步。

  “滚,立刻滚出去!本公主不想看见你们!”

  太子性情慵懦,虽居高位,向来只知儿女情长,连忙扯上女子的衣袖,匆匆告辞。

  南宫策于我身后叹了口气,悄声说:“柒柒,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我闭目,面对水塘久久之后,转身的一瞬间才发现干涸的眼眶里其实没有任何眼泪。

  下午快马加鞭的消息传来,北关一役打了胜仗,留下的将士们凯旋归来。

  不知是谁故意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说那凌执越立了军功,还要回来策勋十二转。

  哦,全了建功立业的夙愿么,挺好的。

  十。

  那日起,我开始试着接受南宫策的殷勤,同他也如旧日里一般说说笑笑,偶尔一起牵着手逛街。

  京城那起子闲人又开始传,公主已变得贤惠了,和侯爷恩爱非常,情深意浓。

  这天我正牵着他的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又次来到了一个卖灯笼的摊位前。

  我怔住了,盯着那正当中最华美瑰丽的灯笼出神。

  他本就有些不安于我的突然开朗,说话也仍是小心翼翼:“柒柒,你喜欢这盏琉璃宫灯吗?不如,我们把你廊下挂的那盏旧灯替换掉。”

  廊下那盏兔耳纸灯么……是凌执越给我买的,它很廉价,烂大街,可我是那么宝贝它。

  而这盏灯笼真是美啊,云纹繁丽,价格不菲,样式比我在宫中内府所见的还要精致三分。

  “好啊,那就扔了罢,换这盏。”

  南宫策去付银子,我提着那娇俏的琉璃宫灯回身,裙裾在人声鼎沸的青石板路上打了个小小的旋儿。

  十步以外的地方站着一人,他满脸纵横的血痂,腋下夹着红缨头盔。

  是我曾经最最熟悉的少年郎。

  眼神瞬息间一晃,好似又看见了万花楼戏台上,青衫素衣,持一柄折扇侃侃而唱的公子。

  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盔甲的样子,不知道原来那明光甲胄穿在我的面首身上这样耀眼。

  他远远望着我,却不敢上前来,干涩的唇张了张,似在拼凑什么字句。

  我看清楚了,大约是三个字“对不起”。

  “南宫策,你付完钱了吗?”

  温润儒雅的玄衫男子颔首,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像待小孩子那样有耐心。

  “怎么了,我家柒柒是不是饿了?正巧朱雀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带你去尝尝……”

  我自然而然地牵上了他的手,南宫策有些错愕,当他低下头用问询的目光看我时,听得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吻我。”

  他不明就里,脸上挂着凝滞的笑容,却没有丝毫迟疑,旁若无人地扣住我的后脑勺,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真真听话。我脸颊上还是绯红侵染。

  南宫策身上有淡淡清苦的瑞脑香,很好闻。

  他俯首吻我时,我情不自禁抓紧他的衣襟,踮起脚尖。

  相拥回府时,我回头看了凌执越一眼。

  当触及他悲伤黯然的眸子时,我竟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复仇的快意时——

  我是始知道,我的这段情伤算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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