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帝许诺娶我为元妃，却又亲手将浸染帝血的箭镞深深刺进我的心口。

［为什么？］我呛咳着口中腥滑黏腻的血，红着眼眶问道。

［你是妖兽龙鲛，可我是人族。］他挽弓搭箭，似是不忍直视般微阖双眸，蓄力后一举将我的心脏射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

我是一条龙鲛，唤重明。

龙鲛是上古异兽，是鲛人与应龙结合诞下的存在，可潜海入渊，亦可腾云破霄。

其形其状，乃人首鲛身龙尾。怒时可令海底岩浆迸发千万里，摆尾可造成水龙卷引雷唤雨。其神其力，动辄间足以毁天灭地。

千峰凝翠，万峦吐霞——姚墟。

我在海底生活了数万年，从未见过陆地上的美景，人世间的繁华虽然陌生，但却流露出令我感到温暖的烟火气。

我缩小龙鲛身躯化成一尾银蓝色的鱼，顺着潺潺溪流游至姚墟境内一户村庄。

今日正值瞽叟妻子——握登的产期。

［这孩子的眼睛……］接生的老妇看着襁褓里的婴儿，难掩震惊的递向握登。

握登虚弱的抱住孩子，仔细端详片刻道，［是重瞳。］

瞽叟眼盲，无法视物的他叹了口气，［两只眼睛都是重瞳吗？］

握登明白丈夫的顾虑，委婉劝慰道，［异于常人者成大事，受九州庇护，咱们的孩子日后是有福气的。］

瞽叟心下了然，思虑片刻后道，［生在姚墟，目有双瞳，就叫他姚重华吧。］

重华？

我躲在溪石下听着屋内的声音，暗自赞叹这倒是个好名字。

我叫重明，他叫重华，还真是有缘。

此次出海入世，肩负着拯救同族的重任。我决定融入人族，希望可以在拯救妖兽的同时，努力造出人与妖兽和平共处的环境。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

人与妖兽，至死方休。

（二）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姚墟还是十几年前的景象，而重华早已长成一名少年。

［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去打渔？真会偷懒！］重华的弟弟——象，一脚踹开木门，恶狠狠的踢向重华小腿。

重华动作熟稔的撤步，躲开象的毒打。

握登产下重华不久便病逝了，瞽叟娶了继母入门诞下幼弟后，重华的日子愈发如履薄冰。

我有时化为飞鸟停驻屋内，眼瞧着继母对重华动辄打骂，苛待他的吃穿住行，象耳濡目染下也学着母亲欺辱重华。

而瞽叟作为重华的父亲，竟对继妻和幼子的行为视而不见。

这是一种微妙的纵容，更是罪恶。

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雷泽，是重华打渔的地方。

我依旧缩小原形隐匿在湖水里，静静观看重华打渔的矫健身姿，许是多年来的陪伴让我放松警惕，我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当我悠悠醒转时，重华俊逸的眉目映入眼帘。

四目相对……不对，是六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吓得鳞片都炸起来了。

令妖窒息的沉默过后，重华率先出声打破一人一妖间的僵局，［我叫重华。］

我甩甩尾巴，［我知道。］

重华知晓我无意告诉他我的名字，便没有追问，他垂眸打量着我的鲛身龙尾，小心措辞问道，［你是……庇佑姚墟的精灵吗？］

精灵？听到他这样询问，我刚刚平顺下的鲛鳞再次片片炸起，［我可不是什么精灵，我是龙鲛，是妖兽！］

我满怀恶意的盯视着重华，接着补充道，［是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上古异兽！］

重华低头看着掌心里娇小美丽的鲛龙女子，银蓝色的龙尾上点点华光流转，就连恐吓他的语调都是奶凶奶凶的，没有一丝半毫属于妖兽的巍然磅礴。

他违心的点了点头，［嗯，看起来确实很厉害。］

我闻言美滋滋的卷起尾巴，［那是，我可是海底小霸……王。］最后一个字被我堵在喉咙里，发出残破的气音。

缘由无它，当我卷起尾巴时才发现身下温软宽厚的触感究竟来自哪里，我看着自己缩小后的身躯以及重华宛若擎天柱的五根手指，脸瞬间发烫发热。

好尴尬，好羞愧。

刚刚我就是顶着这样一具皮囊呲牙咧嘴的恐吓重华。

看着我羞惭不已的模样，重华语含笑意，［我知道的，你一定很厉害。］

我呵呵尬笑一声，卷起尾巴将自己裹成个球。

厉害个屁。

丢死妖了！

（三）

日薄西山，兔起乌沉。

渔歌飘渺，隐约传来几句归家，归家。

我缩在尾巴里听到这句‘归家’时，反复琢磨也没明白‘家’是什么。

［重华，什么是家？］我从尾巴堆里钻出来，欣赏着苍茫暮色问道。

［家是居住的地方。］

重华答的敷衍，我也回的敷衍，［哦。］

重华停下脚步，凝眸看着我解释道，［抱歉，只是于我而言，家只是居住的地方。］他拎着一兜活蹦乱跳的草鱼，目光遥遥望向握登葬身之处，［有所爱所念之人的地方，才叫家。］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人族的家听起来很温暖，就像此刻的日暮笼罩身上。

可惜妖族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所爱所念之人，更不会有家。

继母与象照旧对重华冷嘲热讽，指使打骂，瞽叟纵容着恶念的生长，他的沉默是滋养罪恶最好的温床。

一日，继母在重华的晚饭里掺了毒草汁，我藏在重华的衣服里嗅了嗅，心知不能在人前暴露原形，便只好隔着衣物咬了重华腹下一口。

重华身躯微顿，借以腹中绞痛，身体不适为由回到房内休息，避开了这顿送命餐。

［那饭里掺了毒草汁液，吃了后不出三刻，我就能为你收尸了。］

重华抬手轻轻摘去黏在我龙尾上的水草，低声问道，［你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替我收尸？］

这个问题着实难住了我。

［就是看你可怜而已，怎么？不行吗！］我故作凶狠的答道。

看着我凶巴巴的模样，重华勾唇浅笑，［有你在，我便不可怜。］

他的重瞳里清晰倒映出我的身影，四目……六目相对间，我发觉重华凝视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温情，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你能化成人形吗？］重华敛眸，遮掩住思绪百转。

［妖兽化形要看机缘的，若是心中有了执念，便可化作人形。］

重华眸光微动，［执念？］

［是的，执念。］我看向重华，鳞光点点的龙尾柔软缠住他的食指，［你很希望我化形吗？］

重华凝视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

［可若是生了执念，有了七情六欲，我还是妖吗？］我向他问出困扰我数万年的问题。

重华小心翼翼的托住我，珍重的置于掌心里与他平视，［是人，不是妖。］

我想甩甩尾巴打破这暧昧不清的气氛，却被他灼热的目光定在原地，心跳也骤然剧烈起来。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重华目光里的灼热，以及我骤然剧烈的心跳意味着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情。

我和重华，早已日久生情。

（四）

春去秋来，海棠花开。

重华二十岁时，取字都君，彻底蜕变为一名青年。

瞽叟顽固，继母恶毒，幼弟跋扈。

重华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我不理解他为何被如此虐待还要尽心孝顺父母，友善幼弟，这要是放在我们妖族，可是要被剥皮拆骨处置的，以儆效尤。

［不生气了，我带你去历山看日出。］

［不想看。］

［别生气了，我带你去雷泽烤鱼吃。］

［不想吃。］

明明重华才是受伤的人，却要每每安慰我这只妖。

湖光秋月下，当我满嘴流油的吃着重华递来的烤鱼时，心中忽然滋生一个念头。若我幻化成人，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重华身侧保护他呢？

我嚼着香喷喷的鱼肉，偷瞄了一眼正吃着被我烤糊的那串鱼的重华。他如今风华正茂，俊逸非凡，被月色浸润的眉目熠熠生辉。

我的心跳漏了一瞬。

自此，这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深深扎根在我心底。

我知道，这便是执念。

可我缺少一个化形的机缘。

重华为人温雅端方，对父母坚守孝道，对幼弟友善谦让，是以贤名远扬蓬瀛九州。

我陪伴着他从历山雷泽，黄河之滨，再到寿丘负夏：一路颠沛流离，维持生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还是没等到化形的机缘。许是察觉到我的焦躁不耐，重华夜夜与我同床而眠，他轻轻抚摸着我的龙尾哄我入睡，温声软语的开解我，从未厌烦。

十年后，尧帝征询继位人选，四方诸侯之长——四岳，向尧举荐了重华。

这是重华人生的转折点，也是我和他之间的裂缝。

因为尧帝为了考察重华的品行能力，竟然将他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许配给重华。

我早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妖兽，我抗拒着重华的亲近温柔，很是伤心难过，［尧将她们许配给你为妻，那我又算什么呢？］

我想，我是时候离开姚墟，离开重华了。

重华看出我要离开他的意图，目露祈求的望向我问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飞回他的手上，龙尾将他的掌心拍打的啪啪作响，［重明，我叫重明。］

重华合拢掌心，小心虚握住我抬至眼前，一字一顿，珍重视之道，［重明，我心悦你。］

［你……］我呆住了，想要逃离却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软。

重华向我承诺道，［我不能违抗尧帝，但我向你保证不会碰她们，在我心中我的妻子只有一人，那便是你——重明。］

他的五指是牢笼，承诺是锁，我就这样心甘情愿的沦陷其中，成为一尾囚龙。

我有预感，离我化形的机缘不远了。

（五）

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

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

重华的人格魅力注定他生来不凡，他走到哪里都有人们愿意追随，哪怕并未和娥皇女英有过夫妻之实，但姐妹二人也毫无怨言，更与全家和睦相处。

同样身为女子，我表示不理解，［难道夫妻之间理应相敬如宾吗？］

［傻重明，你才是我的妻。］重华笑的眼尾弯弯，而立之年的他蜕去青涩，变得愈发稳重成熟。

当然，也变得更加……俊朗。

如今，距离我出海入世已三十年有余，七情六欲我已通晓十之八九，可还差最后一情方能完善执念，触碰化形为人的机缘。

可究竟差了哪一情，我始终百思莫解。

犹如雾里看花，若隐若现。

几年后，当尧帝向四岳询问重华时，四岳答道，［此子谦礼端方，温行雅言。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品行能力皆是卓越不凡，众目昭彰。］

尧闻言后察纳雅言，又知晓了许多关于重华的事迹，大悦道，［善。］

尧帝赐予重华絺衣与琴，赐予牛羊，修筑仓房，这无疑极大提升了重华的身份地位。

我愈发焦虑难安，若是再不化形，难道要一直眼睁睁看着重华鬓染霜白，垂垂老矣吗？

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傻重明，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再这样下去，你的头发都要掉光了。］重华细心捡起床铺上的发丝，揉了揉我的头顶。

诚如重华所言，近日我忧思过重，掉了不少头发，就连鲛鳞都脱落不少。

我的龙尾缠缚在重华身上，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腰间，［我要是不好看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温热呼吸拂过耳畔，重华将我搂入怀中，［在吾眼中，吾妻甚美。］

［只是甚美吗？］我有些不高兴的收回尾巴。

回答我的是重华热烈不失温柔的吻。

迷迷糊糊间，我决定外出游历一段时日，希望能通晓最后一情获得机缘。

重华得知后欣然应允，嘱咐我许多注意事项，虽然他并不惧怕我龙鲛的身份，但世间的众人依旧视妖兽如洪水山崩。

随着重华身份地位的抬高，瞽叟和象再次滋生出罪恶的念头。他们嫉恨重华的能力，贪婪觊觎着尧的赏赐，便又想杀掉重华。

翌日，瞽叟找到重华，［仓房的屋顶破漏了，你上去补一补。］

重华上去后，瞽叟居然在下面纵火焚烧仓房，火焰舔舐着木板茅草，熊熊烈火吞噬着仓房的一切，滚滚浓烟很快便将重华熏黑。

当时我庆幸自己还未动辄外出，眼看着重华急中生智将两个斗笠当做翅膀从屋顶跃下，我急忙动用妖灵召唤流风，托着重华的身躯稳稳落地。

我借助流风将重华推离仓房，被烈火吞噬的仓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最后不堪重负的塌陷在地。轰隆隆的塌陷声中，迸溅四射的火星狠狠灼伤了瞽叟与象。

我看的解气，但犹嫌不够。

深夜，正当我召唤雷电，准备给瞽叟三人一个教训时，重华拦住我温声说道，［杀之，不可得:求之，常在侧。］

我怒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为人之道？！］

重华眨眨眼，抱住我的龙尾缠在身上，［这是为君之道。］

屋外风起云涌，雷云压城。我怕伤到重华，只好撤掉流动鲛鳞上的银紫色雷光，如此一来，外面的风云变幻也霎时停止了。

云开月明间，我在重华的惊讶注视下缓缓化为人形。蓝光流烁中，鲛鳞龙尾变成人类的双腿，头顶的龙角也隐没不见。

原来我差的最后一情——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