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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道

何小婉穿一身湖蓝色的衣袍,别一青蓝色纶巾在发顶,额前碎发全部用发油擀到头顶去,又抹了面、描粗了眉,手里拿着一本《论语》,口中念着“子曰”,自以为打扮得像一相貌堂堂的白面书生,就连爹娘见了都认不出来。

殊不知,白老大于那济济一堂的人丛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她。那清澈如星子般闪烁的眸瞳,丰腴泽丽的花唇,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这小娘子真傻,男人肩宽背阔,哪像她这般弱柳扶风,他若是她,必会穿一双增高的靴子,在两肩塞两块软木板,腰腹之中裹些棉花,哪怕弄成一个肩宽体胖的大胖子,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弱不禁风。

让人一打眼就瞧了性别去!

白老大把肩上的马褂一脱,从腰中抽出那比手臂还大的弯刀,在脸颊来回比划,不消一会那络腮胡就全部刮掉了,露出一副白玉无瑕的脸庞,他把披散的长发拢于头顶,发髻上插一木簪,又在腰上坠上一块玉佩,然后平了平衣衫,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折扇来。他展开折扇扇了扇,转眼间从一个横眉立目的山贼头子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俊公子来。

白老大扬眉一笑,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温和邪肆又带着一丝蛊惑,向着何小婉所在的茶桌走去。

“且说那祝氏在万松书院见到那梁处仁,只一眼看过去便是心旌摇曳……”

何小婉品着茗茶,正全神贯注盯着说书人讲故事。这梁祝的故事,她已经听家里的教书先生讲过好几遍,可如今坐在茶楼,喝着茗茶吃着点心,听说书人娓娓道来,又别有一番滋味。

聚精会神之际,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何小婉抬起头来,只见一翩翩俊公子立于面前,手拿折扇对自己略一作揖,说道:“这位兄台,茶楼中座位已满,在下可否与兄台拼个桌子?”

何小婉只见来人气宇不凡,剑眉星目,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黑夜中的天幕一般深邃沉远,豆蔻少女萌动的春心瞬间就被搅得乱如鹿撞。

“公,公子请便!”少女略有羞怯,但一想到此刻自己是男装打扮,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又状了胆子直视回去。白老大回以微笑,那一记笑容,像三月融化的春雪,像黑夜绽放的烟花,瞬间照亮了何小婉惊悸不安的内心。

白老大没有纠正何小婉应该称呼自己为“兄台”而不是“公子”,潇洒随意地一撩衣袍,在何小婉对面坐下,一双眼睛看向台子正中的说书人,竟再也不看她了。

何小婉懊恼惋惜,早知道该多与他搭两句话的。她呷了一口香茗,只觉得刚才还甘甜清澈的茶水,此时不知为何竟然泛出一丝苦涩来,无心饮茶也无心再听那说书,一颗心仿佛都飘到了近在咫尺的桌子彼端。

白老大端坐如山,对时不时探过来的视线心知肚明,在少女失落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候,他一招手唤来小二,叫了一壶茗茶,又添了许多茶点,这才对何小婉说道:“多谢兄台分我座位,为表谢意,我请兄台饮茶如何。”

接下来,白老大与何小婉侃侃而谈,从诗经到论语,从三国到水浒……何小婉感慨白老大的渊博,也庆幸自己没有答应她爹给她相看的那几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她的才情,本就该配眼前这样的翩翩玉公子,才子与佳人也才该是天赐的良配。

不枉她女扮男装,在茫茫人海中众里寻他这么久。

何小婉一边与白老大闲聊,一边悄无声息地打量白老大,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越看越觉得这就是自己寻觅已久的良人。几壶茶水下肚,何小婉虽然没喝酒,却仿若醉了。当下决定待会回了家去,就要娘托人打听,早日把他给定下来。

茶楼散场,何小婉意犹未尽,白老大借机提议道:“天色尚早,兄台若不嫌弃,不如到我家再叙一二如何?”

何小婉双眸绽亮:若是知道了他家有几人、住何处,回去不是更好同娘交待?于是点头欣然前往。跟着白老大迷迷糊糊地出了城,上了他的马,他温热的大手揽住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抱于胸前,打马飞奔。

何小婉迷迷糊糊,等睁开眼,面前赫然出现了一道山门,门边竖了一块大牌,歪七扭八地写了三个大字:黑风寨!

“公子,这……”

回过头,身后哪还有那白衣翩翩玉公子?换回马褂弯刀的白老大,纵然没了络腮胡,依旧高大威猛,威风凛然。

“小娘子莫怕,过了今夜,你就是我黑风寨大当家的二夫人……”

何小婉惊惧悚然,再想起身挣扎才发现浑身乏软,也不知是不是在那茶楼时就已着了他的道。此时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噙着那一双梨花泪盈满眶,叫一干山贼看得心神不宁、情难自持。

是夜,黑风寨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白老大身着红袍,喝了一杯又一杯,菜过三巡,酒过五味,众山贼一个个嚷着要闹洞房。最后不知谁说了一句“别扰了大夫人”,众山贼先是一愣,继而喝着喝着就散了场。

白老大拜了大夫人,这才进了何小婉房。只见那小书生此时已经化作美娇娘,那头上虽没有凤冠霞帔,大红喜服上也没绣那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可那红帕子下略施粉黛的脸却更加楚楚动人,不盈一握的纤细柳腰也更加有致,俏丽明艳不可方物。

白老大喉头一紧,拉着美娇娘上了床。看着何小婉眉头紧锁,两眼带泪,白老大好言劝道:“逃是逃不了了,何不暂时忘了山贼、忘了这黑风寨,只当我是茶楼里那翩翩玉公子、准备请你娘择日说亲的未来枕边人,共度良宵?”

何小婉心头巨震,虽然穿着嫁衣,却仿佛被从头扒到了脚,看了个透。

窸窸窣窣间,何小婉嗪了泪,咬住了白老大肩头。罢了罢了,这杀千刀的说得对,既然反抗不了,莫不如享受吧,就当是被他蛊惑了!

第二日,白老大亲自牵了何小婉的手拜见大夫人。斟了茶,叫了夫人,大夫人亲自扶起何小婉:“既从了咱们白老大,今后当以夫为天,早日开枝散叶,给白老大留后。”大夫人面色从容、镇若泰山,奈何何小婉只暗觉手腕生疼,含着眼泪却始终不敢声张。

日上三竿,白老大从何小婉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踱步议事堂,一幅人逢喜事精神倍儿爽的姿态。

“恭喜大当家!”

“贺喜大当家!”

“大当家昨晚可风流快活?”

“二当家,你这词太不文雅了。”

“大当家有文采,大当家快教我们几句!”

白老大闻言一笑,说道:“春宵一刻。”

“哈哈哈!”众山贼笑了起来,“大当家,这个我们知道,咱哥们去窑子,那老鸨总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哩!”

却听白老大继续说道:“巫山云雨、云梦闲情、朝云暮雨、琴瑟和鸣……”

“什么山,什么云,什么雨?”

“大当家,还是教两句俗的吧!”

“俗的?”白老大挑眉一笑,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大笑,何小婉险些把银牙咬碎。

她爹是知县,发现自己不见,一定会来救自己的。等她爹攻入山寨,她定让这帮山贼狗血淋头,尤其是那个杀千刀的,娘的白老大,到时候让你变白老狗!

入夜,白老大又入了何小婉房。何小婉侧身假寐,只留一个背影给他。白老大面色从容地坐在何小婉身侧,从口袋里掏出半卷书册,慢悠悠读起来。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何小婉竖起了耳朵,纵然她饱读诗书,这样的诗句她还是第一次听,那背对着白老大的身子,微微转了转。

幻境,十二衩,仙子?

这是什么样一个故事?随着白老大一边读,一边看似自言自语的注解,何小婉不知不觉将身子转了过来。

白老大余光瞥向何小婉,唇角勾起一抹若隐若无的笑,将故事拉到宝贾梦醒那一段。

何小婉听得入了迷,等听到宝袭初试云雨情,才明白白老大用意。

“你混蛋!”何小婉看着那斯文的混蛋化身野狼,真是恨自己一时失足导致一步错、步步错,在脑残的路上越行越远!

月上中天,山寨里传来剁肉的声音。

铛铛铛!剁得众山贼好闹心。

“他奶奶的!还让不让睡个好觉了!”

“老子这就找那皮干的李大嘴算账去!”

“别,别去!声音好像是从大夫人院里发出来的!”

“……”

“……”

“……”

“睡觉睡觉!”

真假鼾声不一会就从众山贼住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发了出来。

翌日,奴婢小娟捧着个盒子兴冲冲回到大夫人房,喜笑颜开:“夫人,奴婢就说大当家是疼你的吧!这绫罗绸缎,这金灿灿的裸子,还有这西域的美酒,大当家都给您了!”

大夫人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说道:“放那吧!”她呷了一口茶,又问小娟:“大当家给了那院什么东西?”

“大夫人,您都不知道!”提起那院的,小娟一脸嘲笑,说道:“大当家竟然只给了她一绺头发!”

头发?

头发!

大夫人心口一滞,险些捏碎手里的茶杯。

从那以后,金银首饰、布帛美酒,频频不断送入大夫人院,山贼们个个都称赞大当家对大夫人好,可偏偏后院总是时不时传出剁肉声,铛铛铛,剁得众山贼心烦意乱,剁得整个山寨阴风凛凛、人心惶惶。

半月后,白老大带着众山贼下山打家劫舍,据说这一次有商队经过,大家准备干一票大的。山寨里能走的都走了,剩下大夫人领着一干老小。

临走前,白老大拜别大夫人,请她多加照顾何小婉。

大夫人答应得好,白老大前脚刚走,大夫人后脚就将何小婉拎到院内。

大夫人看着何小婉那杏面桃腮、明眸皓齿,尤其是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宛若刚剥皮的鸡蛋,大夫人眼角一瞥,暗自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虽不至于灰容土貌,却已不再是绿鬓朱颜之年,再想到白老大飒爽英姿,与这何小婉相得益彰……大夫人心口一紧,说道:“把头发交出来。”

何小婉回道:“什么头发?”

“什么头发,你会不知道?”大夫人冷笑一声,说道:“头发交给我,这屋里金银首饰,随你挑!”

“我不要那些黄白之物。”何小婉微微抬起头,看了大夫人一眼,说道:“头发可以给你,我只求一个离开的机会。”

大夫人眯了眼睛:“他待你如发妻,你竟然要离开?”

何小婉毫无畏惧,直视大夫人的眼睛:“我乃官家女,他为山贼首,我与他注定不能到一起,既如此还毁我清白,我与他难道不该是不共戴天?”

大夫人背后攥着斧头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最后忽然仰天大笑,白老大啊白老大,枉你众里寻她千百度,可曾想过,她根本对你不屑一顾!

“好,我放你离开!不过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

月黑风高,何小婉拼命地跑,黑灯瞎火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她深深记得镜子反射出的大夫人背后的森然寒芒,脑海里似乎还回响着每天夜里响起的剁肉声,更记得临走前大夫人的冷意叮嘱。

她说:“既出了黑风寨就是叛徒,黑风寨对待叛徒只有一个字,死!”

何小婉跌跌撞撞不敢停留,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黑风寨的山头。

对这里,有留恋么?

怕是有一丝的。

其实这半个月,白老大耳鬓厮磨、悱恻辗转,待自己宠爱有加,哪怕她要那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摘下来送给她。他知自己喜爱听书,想着法变着法找来各样的话本,他知自己不在意那黄白之物,竟然将那头发送与自己,还与自己那一绺结在一起。

结发,结发!他是将她做结发妻子呢!

可那样的话,大夫人又算什么?他对自己视为结发,那对大夫人,不就是背信弃义么!

所以才要逃,她怕自己沉浸在这矛盾的温柔里,时间长了就成为那黑风寨的一员,再也不想逃了!

何小婉几经辗转,几次险些昏死在路上,再回城时已经衣衫褴褛,宛若乞丐。

甫一进城,她就听见城里的百姓都在谈论,说知县家的小姐跟山贼私奔了,就连那说书的茶楼都在谈论此事,那细节、那情节,说得有鼻有眼,如果何小婉不是当事人恐怕都信了。

何小婉气得银牙紧咬却无可奈何:她清楚记得宛若叫花子一般进城的时候被守城的士兵恶意拦下的场景,清楚记得为了一文钱的入城费险些入不了城的窘态,更记得她摸回知县府,却被门口小厮狗眼看人低拦住不让进、甚至把她踹倒在地的绝望。

眼下,她只能每天守在她娘时常出入的那条巷,守株待兔般等她娘从这里经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小婉蹲了七八天,终于等到她娘出门。在经过这条巷子的时候,何小婉鼓足了力气,一把撞开了何夫人身边的侍女,冲进何夫人怀里。

“什么人!”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叫嚷了一句,何小婉终于握住了母亲的手,喊了一声:“娘,是我!”

“哎哟我的儿啊,你这是……”何夫人刚要扯开嗓子嚎,忽然想起这是外面,连忙捂了嘴,趁着四下没人,带着何小婉回了府。

知县府后院里,何小婉泡了玫瑰花瓣浴,喝了压惊安神的药茶,听着前院隐隐传来的打板子声和求饶声,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何小婉再无睡意,准备找她娘说说话,聊聊今后的人生。走到知县夫人的院子里,发现娘的房里似乎有人。何小婉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她那知县爹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你让我如何跟那柳家交代!”

何小婉心念电转,连忙躲在窗沿下偷听起来。

“为今之计也只能退婚了。”是知县夫人的声音。

“不可不可,退婚岂不坐实了婉儿与山贼私奔的名头?这县城里,有多少人等着看我这个知县的笑话?婚还是要成的,只不过把婉儿换成莲儿……”

“你敢!”知县夫人的声音拔高了几度:“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为那贱婢的孩子做打算了!”

“夫人这是说什么话呢!”知县的声音传了出来,“错的是婉儿,莲儿是给她善后,什么叫我打算好了!”

“我婉儿才是受害者,她有什么错!”

“她怎么没错?她错了!一个大家闺秀不学女工,不待字闺中,整日学男子看书识字,还就想着往外跑,她若不是女扮男装去那茶馆子,会被那山贼看上么?她若是安分守己,会传出她与那山贼私奔的话来么!”

知县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什么意思?”

何知县的声音亦是跟着变大:“我什么意思?她既然已经跟山贼跑了,就好好在山贼窝子里当压寨夫人好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的名声已经败了,难道还要回来败我的名声?”

“她是被那山贼掳走的!好不容易逃脱了,难道不该回来?这是做人爹该说的话么!”

“回来,回来做什么?若是真觉自己清白,就应该在门前一条白绫吊死明志,也算是保全了我何家名声……”

何小婉捂住嘴巴,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默默地退出院子。她没有想到一向疼她的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命在她爹的眼里还不及他的名誉来得重要。

又是月黑风高,何小婉连夜摸出府,出了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去哪里。

家,已不是那个家,爹,更已不是那个爹!不,恐怕他爹本性就如此,只不过自己才发现而已。这么多年对自己好,只怕也是为了让她找一户好人家高嫁了,反来提携他上位。毕竟他这个知县就是靠着她阿姐高嫁挣来的呢!

何小婉暗自苦笑,想起了自己提出离开时大夫人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恐怕她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了罢!之所以放自己离开而不是杀了自己,恐怕也是觉得自己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何小婉伸出手掌,轻轻按了按左胸口,仿佛感觉不到那里在跳动似的。她信马由缰,任马儿自己择路。

一队人马从她身侧不远处打马而过,为首的人看了她两眼,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二当家,这都一个月了,你说,那小娘儿们能跑哪去?”

“管她跑哪去,她最好别被我找到,不然,哼……”二当家义愤填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是,大当家不是……”

“不是什么!”二当家吼道:“背叛了黑风寨的,从来只有一个字,死!”

何小婉无神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聚焦,向着二当家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手再度在心口摸了摸,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她以为自己之于白老大,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何小婉手指收紧,似乎想要从胸口里抓出什么来,最后隐忍了忍,到底还是放松开来。

那里有一颗残破不堪的心,先是被至爱之人狠狠插上了一刀,然后又被至亲之人亲手切成了碎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这短短的半生里,除了儿时与母亲无忧无虑的时光外,竟然就属在黑风寨与白老大耳鬓厮磨的那一段时光最为美好了,所以白老大之于自己,算上半个至爱吧?

可他给了多少宠爱,就给了多少毁灭,他毁了自己的人生,毁了自己的信念,也毁了自己的理想,所以他之于她另一半,便是仇人,不死不休的仇人吧!

这种甜蜜与毁灭、矛盾与纠结生生围绕着何小婉,让她觉得可笑、可怜、可悲……前路漫漫,她不知道去哪,却不敢停下来,只怕一停下来,温馨甜蜜与辛酸痛苦交织的回忆会将她胀满、炸裂。

这天,走着走着,天忽然阴了下来,天幕瞬间变成了阴黑色,沉得吓人。粗壮的闪电时不时在天边划过,带起一道道亮痕,轰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仿佛要把耳膜击穿。马儿带着何小婉进了一片树林,忽然一记响雷下来,身旁的一棵树瞬间被劈成两半,马儿吓得惊了魂,一把将何小婉甩下来跑了。何小婉趴在地上,眼看着那树干冒了烟,着了火,火光越来越大。

不一会暴雨也降了下来,黑暗之中,燃烧的大树火光忽明忽灭,仿佛被那瓢泼大雨浇熄了根本,却又剩下那么一小簇火苗,不甘就那么灭亡,倔强地燃烧着。何小婉躺在地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那火苗,任那雨点残暴地打在身上、脸上。泥水、雨水、泪水瞬间糊湿了何小婉的眼睛。

忽然,一双脚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脚的主人穿着一双红色的马靴,明明下着瓢泼大雨,可那鞋却似乎半点没有沾湿。何小婉不禁抬起头去,只见一个翩翩女郎,穿着一袭红衣,发髻高高束在头顶,打着一把油纸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愣是让何小婉看直了眼。

“你恨么,怨么,信命么?”

女郎一挥手,本来还不甘破灭的小火苗瞬间消失殆尽,整个树林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

三年后。

“故县山匪猖獗,民不聊生,限故县县令三个月内清剿匪窝,不得有误!”

“领旨!”何县令颤颤巍巍,险些接不住递过来的圣旨。

这几年山贼的确猖獗,甚至时常到这故县县城里来顶风作案,他的后院也遭过几次洗劫,若不是靠着这几年搜刮民脂民膏,他都险些顶不住了。自从上次逆女叛逃,他算是断了柳家这条线,最近好不容易才搭上吏部右侍郎,总以为升官有望了,却不想又遇上了剿匪这事!

眼下只怕匪窝不剿清,升官是无望了。

何县令重重叹了口气,自己怎么就犯到山贼这个坎过不去了呢!

不说逆女与山贼私奔这事,就说这两年,原本一个黑风寨还不够,竟然又横空出了个清风寨来,两家似乎还有些不对付,但凡黑风寨所撸劫之处,清风寨必立马横夺。若是抓到了这两家的山贼,扔在一个牢房里都得打起来。

又传那清风寨两位当家都是豪杰侠女,每一位都有万夫莫开之勇,巾帼丝毫不让须眉。何县令怀揣圣旨绞尽脑汁,怎么才能短时间内迅速剿灭两货山贼呢!

倒是一旁的师爷吭了声:“老爷,听闻那清风寨二当家一人独大,大当家怕是傀儡不足为据,那二当家与黑风寨大当家有过节,两人遇上了必是针锋相对。再说那黑风寨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大夫人掌权,别看那大当家威风凛凛,不过是当年救了老寨主得来的位置,二、三当家早看他不顺眼。我们何不这般那般……”

师爷眼珠骨碌碌直转,何县令拧簇的眉毛渐渐松缓。

清风寨内,何小婉正指挥手下舞刀操练,一杆令旗在她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袭黑色劲装穿在她身上,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弱柳扶风翩跹婀娜,可手底下的一干山贼却目不斜视。据说上一个轻薄二当家的登徒子被挖了眼睛喂了狼,不想死的,还是管好眼睛熄了那贼心。

“小婉,累了就歇歇,你是我清风寨二当家,不是总教头,不用凡事亲力亲为。”一身红衣的女子递上一杯茶水,好言相劝。

“是!”何小婉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对于顾青衣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当年如若没有顾青衣,只怕她已像那暴雨之下的小火苗,不甘地却陨灭在灰烬里了。是顾青衣教她武功,授她兵法,让她一点一点走出黑暗,重新活过来。

说起来,这顾大当家也是能人,当年在京城是个唱青衣的红角,与一位书生相恋却惨遭背叛,顾青衣宛若杜十娘一般打开一箱珠宝,当着书生的面散尽家财,从此天涯路人。没想到却是在这故县做了山贼。

何小婉感激顾青衣再造之恩,拼尽全力替她打下清风寨的江山。何况,这故县的江山,是何县令治下,而与她抢夺这“江山”的,是那杀千刀的白老大,这两人,与她不共戴天。

何小婉饮尽茶水正要继续练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劲风。何小婉衣袂翻飞,起落间手里已经抓住了一支暗箭。

那暗箭上系着一个纸条,何小婉将纸条拿下来,只见上面七扭八歪写着几个字:白老大有难,速来黑风崖!

“无聊!”何小婉将那暗箭和纸条丢在地上,看都没看第二眼就走了。

偏偏走了没多久,又折了回来,将那纸条拿在了手里。

从她以清风寨二当家行走江湖的那一刻起,白老大就认出来她来了。虽然每次她都蒙着面巾戴着斗笠,但只要她出现在黑风寨的视线里,她就知道,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那视线太灼热、太直接,就像那六月的艳阳、炉中的炭火,快要将她给灼化了。

她想要杀了他,而他却只想要她。

所以每次交锋,她拼尽全力地战,他游刃有余地躲,躲避之余,还能隔着面巾一亲芳泽,拽着她的柔荑顺势将人揽进怀里,然后在她匕首插到他胸口之前再将人安然无恙地甩出来……那样厉害的白老大,会有难?

她是不信的。

但是真也好,假也罢,她都想要去亲眼看看,他的命是自己的,旁人要不得——那是他欠她的!

何小婉抬起右手按了按左胸口,起身赶往黑风崖。

此时此刻,黑风崖上,大夫人望着白老大,眼中有不耐、不忍、不舍,还有一丝决绝。

“解药在此,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她姿态倨傲地递过解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话语里带着祈求。

“不必了。”白老大早知会有这一天,那毒药是他自愿服下的,他这命是黑风寨救的,大夫人若是要,他理所应当还。白老大腹中剧痛,面色发黑,鼻孔、眼角皆已经有黑色的液体渗了出来,但他依旧淡然微笑,眼中透着一股坚定,望着不远处说道:“她一定会来。”

大夫人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扎进肉里却不知疼,颤抖地问道:“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一时的动心?”

“夫人,我已遵守了当初的约定。”白老大答非所问。

但大夫人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对她,除了报恩再无其他。他给她的,除了正妻这个名号,也再无其他。此时此刻,她竟然有些恨她爹,恨他临死之前将黑风寨托付给白老大,也恨他挟恩图报,让白老大娶了自己。

“倘若,”她有些不甘心,依旧问道:“我是说倘若,当年我也如那何小婉般豆蔻年华,并未长你十岁呢?”

白老大又笑了,不知道是在嘲讽她还是什么,说道:“我只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了她,哪怕她长我十岁我也不介意。”

大夫人双手无力地松开,有血迹顺着指尖淌下,流进了脚下的泥土里,与之伴随的,还有透明的液体。

原来不是我生君未生!

错了人,哪怕是用名头束缚他一生,他也不会因此多看你一眼!

大夫人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甩出解药就要离开,然而她刚要转身,忽然一把匕首甩进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看白老大一眼,错愕之余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白老大暗道不好,这匕首甩得刁钻古怪,速度极快,四周又没有旁人,若不是因为是当事人,怕是他自己都要以为大夫人是被自己给刺了的!

“英英!”二当家尖叫一声,唤的竟然是大夫人闺名,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当即红了眼,“白老大,我要杀了你!”说罢操起腰中大刀直奔白老大。

硕大的马刀劈面而下,白老大眼睛都不眨。

“谁敢杀他!”这个时候,一声厉喝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二当家马上要落下的大刀被一柄红缨枪给挑开。

“他的命,是我的!”何小婉大喝一声,红缨枪尖直指二当家。

“都是你,当年你为什么要出现!”二当家此时早已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就是何小婉,他怒道,“如若不是你,我的英英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今天就杀了你们给英英报仇!”二当家厉喝一声,与何小婉战了起来。

“杀啊,杀了白老大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替大夫人报仇!”混乱之中,不知道谁吼了一句,黑风寨的山贼们瞬间冲了上来。

何小婉的身后也不甘示弱地跑出一队清风寨的人马来,立即迎上了黑风寨的山贼。

两方瞬间战成一团。

白老大吐出一口黑血,心头却是止不住的喜悦,那双染了黑血的眸子格外有神,视线不断追随那弱柳扶风的身姿。他一边忍不住喜悦,一边趁乱喝下解药,药才灌到一半,耳边忽然传来风声,白老大就地一滚,三当家的刀劈了个空。

烟尘飞扬,箭雨如瀑,脚下灰尘阵阵扰了视线,混乱之中时不时传来惨叫和闷哼声。何小婉与二当家、白老大与三当家打作一团。

这个时候,白老大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向何小婉的方向飞奔而去,白老大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挺身挡在了何小婉身前。

“噗!”一把匕首直挺挺插进他的左肩,离心脏不过方寸之遥。

“彭!”三当家的大刀紧随其后,一刀砍进白老大腿中,瞬间血肉翻花。

“白老大!”何小婉大吼一声,击向二当家的长枪下意识地就甩向三当家,一枪刺中了三当家的眼睛。

“混蛋,都说了你的狗命是我的!”何小婉瞬间被泪糊了眼,一把抱住了白老大身体。原本的仇怒怨恨通通化作惊忧,何小婉只觉得心头憋闷疼痛、心脏剧跳,明明被刺的是白老大,可她的心口却仿若被刺穿般疼痛。

“呵,呵呵,”白老大躺在何小婉怀里,看着她的胸口,忽然痴痴笑了起来。

“登徒子,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何小婉下意识去捂胸口,却发现胸前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那被她藏在胸口的香囊露了出来。

白老大伸手握住那香囊,笑得好不幸福。

这香囊,还是当初他缝的,里面装着他和她纠缠错结的两绺头发,结发,结发,她是他的妻,他要与她永结同心。

这香囊,何小婉离开黑风寨就一直藏在胸口里,她时常抚摸那里,为的是不忘记那一份强夺之恨,激励自己变强、报仇。殊不知恨之深,爱之切,越是恨,越忘不掉那昔日的悱恻缠绵。

“还我!”何小婉瞪了一眼要抢回来,柔荑却连同香囊被白老大一同握在掌心,按在胸口。

“啪,啪,啪!”二当家鼓了鼓掌,“真是感人啊,我这就送你们去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

“白老大,你记得,下辈子再也不要路过黑风寨,不要遇到英英,更不只给她一个空名分,害了她一生!”二当家看着已经咽气却还带着笑意的大夫人,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手中大刀直奔白老大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柄匕首袭来,二当家一个不查,被瞬间刺穿了喉咙。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脖颈间的匕首。

“英英,英英!”二当家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甘地倒了下去,他颤抖着伸手想要去碰大夫人,到底没有碰到。

紧接着,密如雨的箭矢激射而来,不管是黑风寨还是清风寨的人,一律无差别瞄准。箭雨之中,时不时射来一把匕首,那抛掷匕首的人匕无虚发,所过之处必能收割一条人命。

何小婉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扶住白老大,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竟然给逼到了山崖边上。

惨叫声越来越少,烟尘越来越淡,又一波箭矢过后,除了何小婉和白老大,所有山贼都已经殒命。烟尘过后,何县令领着人马出现在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

“不错不错,师爷这招挑拨离间用得好,现在两个山寨的主力都已被灭,再拿下他们的大本营就不是难事了。”何县令脸上是止不住的满意,“眼下只要再杀了这两人,就去清剿匪窝。”

“老爷,这两人,怕是有些……”师爷看着一步步逼近何小婉和白老大的何县令,欲言又止。

何县令抽出腰中佩剑:“怕什么,这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还能翻了天不成?”

“不用你动手!”何小婉开了口,此时她身中数箭,已是命在旦夕,白老大亦是气若游丝。何小婉看一眼白老大,此时他眼眶发黑,身上脸上都是血污,那双时刻不离自己的眸子却依旧专注、晶亮。想到刚才二当家那番话,又有些悔,悔自己不信白老大,悔当初决然离开,如若不然,反正都是走了从匪这条道路,与这白老狗,夫唱妇随不好么?

白老大似是知道何小婉心中所想,握紧了她的手,笑道:“既然生不同衾,只求死同穴了,我与你,来世再做一对比翼鸟。”

何小婉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不远处,转向何县令,说道:“何呈,你记得,天道好轮回,而离轮到你,也不过是咫尺之遥了!”

何县令大惊:“你,你是谁!”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颤抖着手刚要上前去揭何小婉的面巾,她已经抱着白老大一个后仰落下山崖。

师爷亦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刚要对何县令说什么,忽然感觉身边一道风声,何县令应声倒地,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眉心。

“杀。”

数不清的箭矢射了过来,一如刚才的场景,只不过此时这里站的再不是清风寨、也不是黑风寨。片刻之后,何县令带来的人马全数折损在这里。

“大当家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真是妙,既除了黑风寨,又拿下了何县令,往后这故县就是咱们清风寨一家独大了!”

“走吧。”顾青衣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何县令,将手中的匕首收起来,漫不经心地钻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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