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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柒柒,我会当皇帝。」

我嘴里塞满了糕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了个饱嗝方悠悠道:

「你当你丫的皇帝,只要我爹坐在金銮殿上一天,你就甭想这片儿汤话。」

他不语,只伸出骨节分明好看的手,轻轻拂去我唇角的糕点残渣。

「做我的皇后,到时候,我为你打造六宫无妃的佳话,权当建一座大花园供你玩乐,如何?」

《千堆雪》

门前积雪告诉我,昨夜他曾来过。

公主府的闺房前,积雪上独独一排厚重的足印,只有男人的靴履才能踏出。

他是翻墙出去的,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身上不着寸缕,暧昧的痕迹和床单上的梅花,暗示着一切都发生了。

「碧珠,昨夜是谁送本公主回来的?」

婢女支支吾吾了半天,方道:

「长平侯说要送您来着,您不许,半路上叫凌侍卫将您背回来的。」

昨日的夜宴,是我,南梁唯一嫡公主孟柒玉与长平侯订婚的日子。

父皇为了牵制功高震主的长平侯,欲将二八芳龄的我下嫁给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侯爷。

我不想沦为政治牺牲的工具,皇室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公主,让那些想嫁的去嫁就是了。

于是,昨夜我特地把心悦已久的小侍卫凌执越叫进屋里,一杯一杯地同他喝暖情酒,再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捆在床上。

不得不说,从民间偷买的这种暖情药真是立竿见影,他刚开始还谨慎喏喏着“公主请自重”,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

下一瞬就挣来绳子,如狼似虎扑上来了,本公主是而非常欢喜的与他共度春宵。

凌侍卫长得颇为白净,姿色绝艳,翩翩少年,力道却是一点儿不小。

虽然眼下身子还酸痛着,我却前所未有的一身轻松。

嫡公主未嫁前便已失贞,这是何等的羞辱,那长平侯必是不会再娶我这个残破之身了。

果然,在我的陈情上达父皇那里时,他暴怒起来,指责我荒淫无度,还扬言要杀了凌执越,把我贬为庶人。

我一愣,恃宠而骄惯了,自是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滔天大怒。

凌执越到底是为了保护我,居然想要自宫,被我拼命拦了下来。

我颤巍巍地夺走刀子,抱住他说:

「你不许自宫!就算一起死,我也要你全须全尾儿的。」

我俩活像一对苦命鸳鸯,哀伤地抱在一起。

他叹气,只轻柔拂去我眼角的泪,温言道:

「我能与公主一夜露水夫妻,已然是恩情深重,来世愿再为公主服侍左右。」

凌执越是我在万花楼救下的一个伶人,那日我女扮男装去喝花酒,正巧看见他被一群膘肥体壮的富婆戏弄,于是挥挥衣袖就把他赎了身。

他很会察言观色,在公主府跟着侍卫们偷练功夫,说要保护我,我感念他一心向学,直接提拔了他为近身侍卫。

我说,去他的皇家颜面,一起死就一起死,本公主也腻味了。

万万没想到,最后让我二人得以活下来的原因,居然是同我有婚约的长平侯南宫策。

他竟然没有介意,而是痛心疾首地说,我只是年幼懵懂无知,请父皇原谅我这一回吧。

更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南宫策为了防止我逃婚和私奔,还说「愿将那位奸夫也一起随公主嫁到,可收为面首,陪伴她左右」。

奸……奸夫?我瞠目结舌,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

一言既出,轰动了整个京城。

父皇的震惊程度更是丝毫不亚于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慌了,想这长平侯果然是枭雄人物,竟然自愿戴长期绿帽,以表对皇家的忠心么。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能有拒绝的借口?

听闻那长平侯对父皇劝说道,公主毕竟年幼丧母,缺少母后恩泽教诲,难免会恣意一些,他都认。

好嘛,好话全让他给说圆了!

京城中的舆论两极分化起来:女人们无不感概这等贤良夫婿天下难寻,男人们则倒吸冷气,佩服他勇气可嘉。

然而对我,当然是矛头一边倒的「荒淫傲慢」。

府里的耳报神告诉我这些,我也懒得控评,反正这么多年他们都这样以为了,便随它吧。

带着无比忐忑以及被削的准备,廿三日,黄道吉日,十六岁的南梁嫡公主孟柒玉。我在一个小雪纷飞的晌午出嫁了。

陪嫁队伍里,凌执越默默跟在后面,我扭头对他报以一个同情的目光,叹了口气,拂帘上了马车。

长平侯府就在京郊,本公主打了个盹的空隙,马车就到了。

「公主,长平侯府到了。」凌执越低低地在帘外唤我,把我从瞌睡中唤醒。

我手忙脚乱戴好鸳鸯红盖头,毕竟脸虽丢大了,气质这块必须捏得死死的,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臣长平侯南宫策,携府眷,恭迎公主殿下。」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声音,一猜便知是那个长平侯。

我轻咳了咳,喜轿外的凌执越伸手将我从轿中扶下。

隔着红盖头的缝,我隐约看见眼前的男人一双暗红云纹的屐履,并初步判断他应该比凌执越高不少。

哼,这也怪不得小月儿,毕竟他从小在戏院里吃苦惯了,哪来的营养跟他比啊!

小月儿是我对凌执越的亲昵称呼。

我正神游天外,幻想着以后怎么保护凌执越、跟南宫策斗智斗勇时,却被一旁的碧珠悄悄拽了拽衣角。

「公主!你该回礼了,合该与长平侯行平礼。」

我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屈膝对他行了个礼,其实心里是非常不情愿的。

身为堂堂南梁国嫡公主,上可跪父皇太后,下可受万民俯拜,岂有跪人臣之礼。

他倒是也不介意,而是兀自拉起了我的右手,温润而又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公主殿下,该与本侯去正堂见礼了。」

这时,我敏锐注意到一旁凌执越停滞不前的脚步,泛起一阵悲伤。

我心想,入府前,总得给他点警示,不能让他把小月儿欺负了去。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将左手伸到身后,右手依旧任由南宫策牵着。

接着熟稔拉过了凌执越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搭在了一起,语重心长地说:

「以后啊,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俩可要好好相处,千万不要给本公主生出什么事来。」

此言意味深长、意惹情牵,长平侯想必也不是傻子。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新娘子把两位夫君的手放在了一起,还露出慈祥又得意的微笑。

我懒得掀开盖头理会,毕竟给这帮普罗大众开开眼,也是身为公主的职责。

南宫策笑得讳莫如深:「公主开心就好。」

而凌执越没有吭声,只兀自收回了手去。

「新娘跨火盆,来年红红火火!」喜娘终于逮住机会叫道。

我满意地松开他们的手,拎起长裙就轻巧迈了过去。

这一迈,我就多了个新身份:长平侯夫人。南宫策也多了个身份:嫡公主驸马。

再热闹的喧嚣也有风烟俱寂的时候。

洞房内,我等得口干舌燥,自己掀了盖头,充满冷意地打量着这所房间。

红绸挂满房梁,床帷,头顶上则是“御赐良缘”的匾额。

我摸起桌上的鸳鸯壶,也不顾里面是什么,拔开瓶塞就喝了起来。

因为这嫁衣繁琐,不好如厕,我整整一天都没敢喝水,可算是折磨坏了!

嗯?等等,这水怎么是甜的,后劲还有点大……

事后我才回想起那压根就是合卺酒啊,于是喝得酩酊大醉,直接甩了鞋子,自觉爬上床睡觉了。

那夜具体也没记得什么,只记得有人悄悄步临我的床头,为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

「柒柒,你还是这么不胜酒力。」

笑话,本公主何、何时不胜酒力过?我大着舌头嘟哝了一句。

黑甜一觉醒来,我被十几个侍女围簇着去沐浴,心想这侯府规矩跟宫里有的一拼。

木桶内,我有些乏味地撩着铺满玫瑰花瓣的沐浴水。

听下人们说,这是南宫策特意引了城外的温泉水,因知道我自小体寒,供我养身。

我晓得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嫡公主的身份罢了。

我无意间低头,觑到雪色柔荑与幽谷在水面下若隐若现。

不由得脸色灼烧,想起那夜与凌执越春宵一度,暗思自己竟是如此大胆。

耳畔忽然升起一个与那夜一般灼热的嗓音:

「这温泉水,夫人用的可好?」

我惊惶失措,拿起葫芦瓢舀一把给身后的人爆头,尖叫道:

「大胆贼人!敢偷看本公主洗澡……」

他懊恼地痛呼一声,我扭过头一看,方发现是那新过门的夫君南宫策。

瞧他那已然宽衣解带,裸露着上身精壮肌肉的架势,是还想与本公主共浴?

打他一瓢不亏!

南宫策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块红印子,竟也不恼,只可怜巴巴捂着脸道:

「柒柒,从前你不会对我如此狠心的。」

从前?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哪里有与他相识的从前,这套近乎的手段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我一脸的高贵冷艳,在他面前须得端着,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亵渎公主。

他默默从地上提起桶,替我浇进来热水,揉了揉我从玫瑰花瓣中仅探出的脑袋。

「好罢,我相信日久见人心,夫人会对我敞开心扉的。」

二十方刚的南宫策,虽生得风雅俊逸,却不曾娶妻。

此时此刻,脸上竟还挂着些少年得不到情人似的闷闷不乐。

我撇了撇嘴,仰起头想探清他的表情,正要怼一句回去,却被他发上滴落的水珠“啪嗒”一下迷了眼睛。

就在我闭眼的刹那,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抵上了我的软唇。

「唔……」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吻得极其青涩拙劣,像是要把人拆吃入腹。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推开他,兀自捂住嘴。

南宫策一脸歉疚,唇角却不自觉扬起笑意: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子。下不为例,熟能生巧。」

他不顾我的挣扎,水花四溅中,又捧起我的双颊埋头狠狠吻了一口,方拎起外袍潇洒离去。

我在浴桶里无助地蜷起身子,隔着屏风咬牙切齿地喊:

「南宫策,你无耻!」

府邸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如云般溜走,我也体会到了在民间的欢乐,时而去茶楼听戏,时而又去百香斋打打牙祭。

南宫策身兼巡查要职,大半个月都不在家,叮嘱仆人们必要对我言听计从,哄我开心。

而凡我出门,必带的一人便是凌执越。

他会陪我去京郊策马,去打猎,放红鸾纸鸢,背着崴了脚的我在花田里漫无目的地逛。

我总是肆无忌惮,同他该亲昵亲昵,该说笑说笑,毕竟他现在是我名正言顺的面首。

而我并未察觉到的是,他同我的话越来越少。

「小月儿,你怎么了?」

凌执越摇了摇头,笑容里微见苦涩,只凝神地望向北方:

「公主,我听闻北疆正在打仗,您听说了吗?」

我愣住了,身为嫡公主我一向只知道吃吃喝喝,看看闲书,显然不关注这些朝政大事。

「呃,是本公主孤陋寡闻了,怎么突然起了战事呢?」

凌执越眼神黯淡下来,又默默岔开了这个话题,轻摇了摇头。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把他从万花楼救回公主府后,他那样勤恳地跟着府中侍卫练习武功,说要保护我。

他怕不是志在十里疆场,保家卫国罢?

我没有那样大的情怀,非常坚定地打消他的念头,看着他眼里的微光逐渐熄灭。

没办法,我孟柒玉就是胸无大志的狭隘女子,不似公主气魄,此生唯一所愿就是和心爱的男子偕老。

我才不要他去战场上受皮肉之苦。搞不好命都没了,本公主就要守寡了。

我滔滔不绝地给他灌着许些理由,强硬的有,甜蜜的亦有。

凌执越只是低着头不语。

我歪着头静下来片刻,突然开口问:

「小月儿,你是不是怪本公主那日给你灌了暖情酒,还捆着你做了那样的事?」

因此限制了你的自由么。

凌执越白净的脸庞泛着绯红,我盯着那微青的胡茬,还有喉结一动,他也不过是个正青春的少年郎。

他敛眸说:「公主,我想到北关去打仗,男儿志在四方,不应困囿于温香软玉的床帷之间。」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

那一刻我头脑一热,扔了手里他给我买的糖画,碎了一地金黄琉璃似的。

我想,本公主一定是太溺宠他了,他竟这样对待我的一片真心。

方才苦口婆心的话更是一点也未听进去。

我气急败坏地想抬手打他,想来我自幼娇横跋扈,是见着了他才改了性儿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掌心离着那俊秀的脸庞不过方寸之间时,我倏然停了下来。

我还是舍不得。毕竟,他是这世界上与我唯一有最亲密关系的人。

「回府,本公主就当没听过这些话,你也不许在侯爷面前提。」我有气无力道。

凌执越眼尾有些红,他大抵知道我的私心与为难,大抵是知道的。

我挽上他的臂弯,若无其事地抹去了一点眼泪,佯装欢喜地继续与他走在街上。

「前面的兔耳纸灯笼不错,你去给我买一个。」我催促道。

待凌执越的身影在灯笼摊前排队时,我开始泛起一阵晕眩。

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光怪陆离,越来越昏暗,一盏兔耳灯闯进那片黑暗里。

我猝然晕倒在地上。

「公主!」是他焦急如焚的惊呼。

入夜,长平侯府灯火通明,南宫策正好结束了巡查任务归来,见我苏醒,正叫了郎中问询。

「大夫,公主她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在长街忽然晕倒?」

老郎中不知怎的,神色有些慌张,兀自请他摒退周围不相干的人等。

我看了看一旁担忧的凌执越,和一众奴仆们,皱起眉头:

「无妨,你直说便是,若是本公主生了什么大病,也不要紧。」

儿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是鬼门关死里逃生,是而我向来对生死看得很淡。

南宫策也颔首,「你但说无妨,早些开药给夫人医治。」

老郎中颤巍巍地扑倒在地上,用细如蚊蝻,但满屋人都听见了的声音答:

「公主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胎气不稳,许是情绪激动或累着了,才会昏厥。」

一言既出,府上的奴仆们花容失色。

我心虚地瞟了一眼南宫策,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开始有些不自然。

要说这两月来,本公主唯独做过那档子能造出娃娃的事情,也便只有出嫁前,和凌执越的那一次。

所以这孩子自然是他的。

不过,我却是满心欢喜,有了同心爱之人的孩子是天下女子的喜事,这样也便好牢牢栓住凌执越的心。

我悄悄看了角落中的他一眼,见他仍是低着头,只是紧紧颦眉,未见半分喜色。

也是也是,我兀自安慰,名义上的夫君在这儿呢,他不敢高兴。

南宫策叹了口气,久久方挥手道:

“这件事情不许乱讲,对外就称是一个月身孕,都听明白了吗?”

众奴仆面面相觑,俱答应得跟拨浪鼓似的。

第二天,京城里就已物议如沸。

一线消息,嫡公主孟柒玉下嫁给长平侯不过一月,公主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顶绿帽子是扣得死死的。

然而,南宫策并未如我预料中的气急败坏,也无视我警惕他暗害凌执越的心思。

他只是如常待我好,并且是加倍的待我好,说什么有孕了多吃鱼虾,有空时就扛着鱼竿给我钓野生鲫鱼补身子。

而我有孕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父皇耳朵里,我不知道他是何表情,总之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连依例的赏赐也没有。

我知道他执意将我嫁给长平侯的心思,不过是想用怀柔政策好好牵制势力日渐强大的南宫策。

没成想我各方面都把这份心意变成了羞辱。

但我并不后悔,因这是我囿于公主的枷锁下唯独能做的反抗。

我不想像成千上万史书里的公主一样,被当做权谋或和亲的工具,然后逐水飘零。

那段日子,我大大方方地与凌执越在府里待着,赏花赏月荡秋千,不亦乐乎。

那盏他为我买的兔子灯,还被我如视珍宝般挂在廊下,和着风铃,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

檐下风铃也在情动。

「恭喜这位公子,你要当爹了。」我喜孜孜同他道。

他沉吟片刻,只是温柔地笑,他总是对我无怨无怼的好。

就像那夜春风一度,他清醒后,仍躺在身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讲:

「公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用我的生命来爱你。」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那夜酒里的药也并不足以让他情动。

我很喜欢他,他也心悦于我,在我十六年单纯又荒唐的光阴里,这就是最最要紧的事。

三月小阳春,向阳角的桃花初绽的时候,我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南宫策似乎习惯了我对他的熟视无睹,抿了抿唇,总是递给我一个幽怨的眼神。

还总是对我说些莫名其妙又酸溜溜的话:

「柒柒,别忘了,你腹中的孩子可是得姓南宫,我还给你和你的小郎君兜着呢,须得对我好点。」

我总是被他逗得咯咯一笑,说实话,他与我太子哥哥特别像。

是而也真诚地把他当作哥哥看待,还特别语重心长地说,将来必要为他多纳几房能歌善舞的妾室。

「你放心,本公主定当做一个大大方方的贤良正宫,绝对不会与她们争风吃醋。」

我满口承诺着。

他却是轻轻一笑,枯瘦的长指摆弄着从屋角折来的一束桃花。

「是么,我倒是希望,你能吃些醋。」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眼睛愉悦地眯起来,原因是看到了石桌上的点心。

是桃花酥,在宫中时我最爱吃的,只有凌执越知道我的这一喜好。

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软,还透着满满的蜜渍桃花香,能甜到心窝里去。

「柒柒,如果我将来会当皇帝,你会生气么?」

南宫策托腮坐在我前面,凝神地盯着我,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我嘴里塞满了糕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了个饱嗝方悠悠道:

「你当你丫的皇帝,只要我爹坐在金銮殿上一天,你就甭想这片儿汤话。」

他不语,只伸出骨节分明好看的手,轻轻拂去我唇角的糕点残渣。

「做我的皇后,到时候,我为你打造六宫无妃的佳话,权当建一座大花园供你玩乐,如何?」

我白了他一眼,青天白日的,这痴人说梦的毛病又犯了。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正肆无忌惮地想着,我突然开始腹痛,手中的桃花酥遽然滑落在地上。

一低头,却惊惶地发现双腿间正渗出汨汨鲜血。

纵使我再无知也不可能不知道,见红是小产之症。

南宫策也是大惊失色,紧张地上前扶住我:

「柒柒,你怎么了?快去传郎中——」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回首看了看石桌上的桃花酥。

为什么?为什么会吃下桃花酥就开始腹痛?

难道是桃花酥有问题?

是谁敢害本公主?

百般滋味之间,我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奋力抬手想触及一个身影。

凌执越,你在哪里……你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此刻的你却是在哪里?

身下是热意粘稠的血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身体里不断抽离出去。

我痛得不再能发出声音了,只依稀记得瘫软在地上,被南宫策打横抱起,焦急大喊:

「郎中呢!给老子滚过来!」

他温暖宽阔的胸膛不断起伏着,我双手颤巍巍附着在上面,小脸苍白,犹如世间最卑弱可怜的菟丝花。

我从没有想过,原来公主也可以这般可怜,甚至还可以更可悲。

此时此刻,只有这个男人真正在为我着急。

我最终还是滑胎了。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南宫策下令彻查时,查出来在桃花酥里下落胎药的人。

是凌执越。他供认不讳。

当南宫策亲手着人将他押倒在地上时,我憋住已经哭了几日的眼泪,冷眸去瞧他。

凌执越受了刑,本就苍白瘦削的脸上更显憔悴,他如今像极了他从前在万花楼当伶人时被欺负的样子。

而我也失魂落魄,丢了原该属于公主的样子。

他被押来跪伏在我床前,泪流不止,我轻轻抬起他的下颌,艰难地问:

「真的是你,下药杀了我们的孩子?」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

他无情又凉薄的话深深刺痛了我,于瞬间击穿了我的全部防线。

我狠狠扭过头,大颗泪滴遽然洒落到锦衾上的声响清晰可闻。

「凌执越,你以为本公主的爱很卑如草芥吗?」

「我身为堂堂南梁嫡公主,不顾礼义廉耻,和你相与,纵使你真对我无情,又何须如此决绝?」

「连我们的孩子你都不放过。」

我咬着牙,将那锦匣中未成形的秽物与他看,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依旧是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我更讨厌他的这份缄默。

我双眸猩红,虚弱的身子不知如何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嘶吼:

「来人,把他捆起来,吊到梁上,不许给他吃,不许给他喝!」

南宫策当场卸了他的一只胳膊,看他痛不欲生跪倒在地,我更加痛了。

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肚腹,忽然空洞地想,我用了三年把他留在身边,改变他,待他好,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变回原样了?

又卑微,又狼狈,只能任人宰割为人鱼肉。

他在柴房被南宫策的人鞭打的声音,我听了半晚,却未见他求饶。

后半夜,我实在忍不住了,叫上那老郎中偷偷去了柴房,把他那只白日里被南宫策弄脱臼的胳膊安了回去。

「你还是不肯说么?」我冷冷地问。

他遍体鳞伤,果真什么都不肯说,只沙哑地从布满疮痍的嘴角吐字:

「是我对不住你。公主万安。」

他一说话,喉咙里犹往下滴着血。

砸在我本就血肉模糊的心上。

我哭了。我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还是回宫觐见的时候,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嬷嬷如今在御前当差。

她悄悄告诉我,因怕皇室蒙羞,父皇以凌执越九族性命为威胁,让他给我下落胎药。

我怔住了,旋即大笑,笑得仓惶。

纵使父皇待我如此断然无情,可他的懦弱与胆怯,才是伤我最重的利刃。

后来,父皇“听说”了这件事,下令将凌执越遣派去边疆,冲锋陷阵。

你的心愿可以了了。我冷漠地想。

碧珠告诉我,我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他独自跪在雨里,哭得撕心裂肺,后来默默走了。

晚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从那之后我性情大变,是人都道嫡公主从前乖戾嚣张,现在只有三分嚣张,剩下的七分尽是凉薄。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娃娃给我折桃蕊初绽的枝桠,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娘亲”。

小娃娃问我,爹是不是不喜欢她,所以不要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看着她幼白细嫩的手非要去抓桃花酥吃,拼命去拦,却是拦不住。

然后,承欢膝下的梦碎了,跟着桃花酥一起碎了满地。

夜里常常心痛得难以呼吸。

中秋将近的时候,我还是缠绵病榻不肯出门。

郎中说,心病大于我这身上的病,若是不肯主动走出来,便永远无药可解。

那便病着罢了。

南宫策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念从前最爱看的话本闲书解闷儿。

「要说这崔莺莺啊,是左等张生不得,右等也不得……」

「英台也幻化成了蝴蝶,于满天花海里和梁山伯共赴黄泉。」

每每念到一些痴男怨女的荒唐事时,我总是心疼到掉眼泪,然后大吼一声“够了”。

他往往会吓一跳,再赶紧乖乖合起话本子,拍着我的后背说: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梁祝最后结局肯定是美满幸福,恩爱双全。」

我愈发难受了,打掉他手里的闲书,“呸”了一声啐到那书页上。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南宫策忙不迭点头,见我终于除了悲伤外有了些别的情绪,竟是一喜:

「对,对,天下男人还不如炖猪蹄。」

我嫁来这长平侯府也算良久,听府眷们嚼闲话说,这南宫策虽在家里待我像个没有脾气的小羔羊,可在外行事果决,向来雷厉风行。

我每天记恨那个负心人的须臾,闲时偶尔也会想:

这样温润善良的男子,若雷厉风行起来是什么样子?

这天,南宫策开始给府上的下人下令好好打扫,还要花重金请百香楼的厨子中午来做饭。

我问他什么情况,他神秘兮兮道:

「柒柒,中午有贵客要来,」

饶是什么贵客,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我不屑一顾,继续单手撑持在棋坪上,与自己下着棋。

中午,那传闻中的“贵客”带着一娇俏女子姗姗来迟。

原不过是我那风流倜傥的太子哥哥孟逸轩而已。

果不其然,南宫策抿了抿唇道:

「你与殿下许久未见,可多叙叙旧,敞开心扉聊聊。」

「错了,错了。」

我冷笑着扔了手里的一把玉棋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南宫策这主意打错了,他想着我与孟逸轩兄妹情深,想让他借此机会开导开导我。

只可惜……自那件事情后。

我恨父皇,也恨和他一切带有关联的人和事。

太子孟逸轩虽与我一同长大,可毕竟是异母所生,他是淑妃庶出,而我是先皇后嫡出的唯一儿臣。

我待他原没有多么亲厚的感情。

这时,他身后跟着的俏丽美人比他还率先发了话,竟是生生挤着笑脸,兀自上来拉住了我的手。

「妾身参见公主。早听闻公主殿下的美貌,艳绝京城,处处引人留情,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她这话听着是好听,可越品越透着股子夸青楼烟花头牌的味道。

这番不过是变着法儿讥讽本公主“荒淫多情”罢了。

我睨了她一眼,抽回手,冷淡道:

「太子哥哥,你这妾室也忒是无礼了些。」

南宫策见我不高兴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凛然下去,很久以后他告诉我:

他向来不惧王权富贵,只惧我不得欢颜。

那太子小妾被我三推四阻,竟是扑回孟逸轩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太子殿下,公主似乎不喜欢妾身。」

孟逸轩倒是宠着她,也不敢惹我,只抱着她的脑袋连哄带拍,甜腻的很。

偏生那小妾装模作样捂住胸口,仿佛刚才我轻推的那一下有多么深厚的内力一般,超小声说:

「殿下,我无事,只不过是有喜三个月,胎气有些不稳罢了。」

我本神态自若地啜饮着茶水,闻言却是生生呛到了嗓子眼,胸中的无名之火霎时点燃。

那憨头太子却是顺着话,转而对我说:

「柒玉妹妹,哥哥知道你失了孩子心里难过,等烟儿生下皇嗣,你只管看作你的孩子便罢……」

我怒目圆睁,是而攥紧手里的茶碗,狠狠摔到地上,吓得他二人退却几步。

「滚,立刻滚出去!本公主不想看见你们!」

太子性情慵懦,虽居高位,向来只知儿女情长,连忙扯上女子的衣袖,匆匆告辞。

南宫策于我身后叹了口气,悄声说:

「柒柒,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我闭目,面对水塘久久之后,转身的一瞬间才发现干涸的眼眶里其实没有任何眼泪。

下午快马加鞭的消息传来,北关一役打了胜仗,留下的将士们凯旋归来。

不知是谁故意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说那凌执越立了军功,还要回来策勋十二转。

哦,全了建功立业的夙愿么,挺好的。

那日起,我开始试着接受南宫策的殷勤,同他也如旧日里一般说说笑笑,偶尔一起牵着手逛街。

京城那起子闲人又开始传,公主已变得贤惠了,和侯爷恩爱非常,情深意浓。

这天我正牵着他的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又次来到了一个卖灯笼的摊位前。

我怔住了,盯着那正当中最华美瑰丽的灯笼出神。

他本就有些不安于我的突然开朗,说话也仍是小心翼翼:

「柒柒,你喜欢这盏琉璃宫灯吗?不如,我们把你廊下挂的那盏旧灯替换掉。」

廊下那盏兔耳纸灯么……是凌执越给我买的,它很廉价,烂大街,可我是那么宝贝它。

而这盏灯笼真是美啊,云纹繁丽,价格不菲,样式比我在宫中内府所见的还要精致三分。

「好啊,那就扔了罢,换这盏。」

南宫策去付银子,我提着那娇俏的琉璃宫灯回身,裙裾在人声鼎沸的青石板路上打了个小小的旋儿。

十步以外的地方站着一人,他满脸纵横的血痂,腋下夹着红缨头盔。

是我曾经最最熟悉的少年郎。

眼神瞬息间一晃,好似又看见了万花楼戏台上,青衫素衣,持一柄折扇侃侃而唱的公子。

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盔甲的样子,不知道原来那明光甲胄穿在我的面首身上这样耀眼。

他远远望着我,却不敢上前来,干涩的唇张了张,似在拼凑什么字句。

我看清楚了,大约是三个字“对不起”。

「南宫策,你付完钱了吗?」

温润儒雅的玄衫男子颔首,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像待小孩子那样有耐心。

「怎么了,我家柒柒是不是饿了?正巧朱雀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带你去尝尝……」

我自然而然地牵上了他的手,南宫策有些错愕,当他低下头用问询的目光看我时,听得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吻我。」

他不明就里,脸上挂着凝滞的笑容,却没有丝毫迟疑,旁若无人地扣住我的后脑勺,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真真听话。我脸颊上还是绯红侵染。

南宫策身上有淡淡清苦的瑞脑香,很好闻。

他俯首吻我时,我情不自禁抓紧他的衣襟,踮起脚尖。

相拥回府时,我回头看了凌执越一眼。

当触及他悲伤黯然的眸子时,我竟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复仇的快意时——

我是始知道,我的这段情伤算是到头了。

天和二十一年九月初六,父皇久病不愈,龙驭宾天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与南宫策在湖中央游船,城岸上传来钟板的丧音,和人们出于不被杀头而发出的呜咽。

若有国丧,天下皆知。

我眨着眼睛看向皇城的方向,水波漾起的轻响犹在耳畔回荡。

南宫策深深蹙起眉,不再划桨,握了握我的手。

「柒柒,如果你难过可以哭出来。」

我茫然地触了触自己的眼睑,顿时笑了。我没有感情了吗?

似乎已经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拨动心弦了。

我想了想那个逼凌执越打下我的孩子、心狠手辣的父皇。

他不算一个好皇帝,在朝堂和后宫皆不是。

当初因为醉酒宠幸宫女,我母后劝谏不成,便责罚了那狐媚惑主的宫女,他一气之下竟叫那宫女扇了我母后耳光。

堂堂一国皇后,何堪受辱至此。母后是个刚烈的女子,当晚以一条白绫自缢。

正沉浸在那光怪陆离的往事中时,我忽然念起,关于母后自缢那一段,似乎也已经忘记了画面。

唯记得宫人向我描述时的只字片语。

许是那时候还小,将痛苦的回忆兀自抹去了罢,我想。

但无论如何,这世上和我有关联的亲人都已经失去了,终究是孑然一身。

「夫人还有我。」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低声安抚。

不就是跨了个火盆,拜过堂,又不曾合卺礼,算哪门子的夫人。我笑得惘然。

男人喃喃的话语穿透着我的心。我极力抵着他向前倾来的胸膛,轻声道:

「你不是不知道,那日在长街,我只是幼稚地为了气凌执越而已。」

「从前你待我好,是因为我公主的身份,畏惧我父皇的权威,如今便也都说开了罢。」

他伸臂拥我入怀中,抚着我略显僵硬的脑袋,竟是替我泣不成声:

「柒柒,此生我绝不负你。」

我冷笑了片刻,继而鼻子一酸。

他这话说的就没头没脑了起来,没头没脑……一点也不足为信。

我承认我是个听不得情话的人,当初爱上那个乌龟似的少年时,他从始至终就说过那么一句。

这是我此生听到的第二句。

不知为什么,数日夹杂的情绪接踵下来,把我冰冷坚硬的躯壳敲得粉碎,我整张脸涨得通红,埋在他怀里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正当我哭得起劲,脑海中还循环往复了南宫策给我讲过的虐恋话本子时。

他倏然更加紧密的拥住我,语气透着谨小慎微:

「原谅我,柒柒,我要造反了。」

我汹涌的涕泪瞬间止息,迷茫无措地“啊?”了一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却不让我去与他对视,只是拥得我快要喘不上气。

划船回去,我们一路上相顾无言。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原他今日所言早便有迹可循。

可是他向来对朝廷卑躬谦顺,何时竟也藏了这样的心思?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后他便下令将我“囚禁”,吃穿用度更胜从前,只不过不让我出门。

即将拥兵造反的前一夜,南宫策在我的逼问下,终是满怀歉疚地告诉了我实情。

原来,他是前朝皇帝的遗腹子,肩负复国的秘密使命多年。

后来乔装身份,替代先长平侯失踪多年的儿子,进宫卧薪尝胆多年,就是为了复国报仇。

我不知为何莫名心头一痛,虽明知他不计前嫌的娶我本就是有所图谋。

可还是如此伤心。

皇权果真是个迷人眼的好东西。

「所以,你娶本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你待我好也是假的。」我自诩看穿了一切,冷然道。

他不禁失笑,俯身握住我的肩胛,注视向我的目光一如往昔的柔和深沉。

我颦起眉,作势要拂袖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衣袖。

「那你便试试是真是假。」

他把我板板正正摁回座位上,搂住我的腰身就俯身吻了上来。

南宫策的吻如初次那般粗暴又凶残,那种恨不得把人吃了的感觉一点没变。

可是这回却分明还透着股生死离别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啧啧声,彼此呼吸急促到无法喘息时,他才终于肯放过我。

我气结,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

南宫策满意地瞄着我水光潋滟的唇瓣,视为他的杰作,略表遗憾道:

「柒柒,你真的丝毫记不得我了。」

他说在家乖乖等着,他月末就会功成凯旋。

我目送着他戴好盔甲,鞺鞺鞳鞳离去的背影,心想我该记得你吗?

可你我不过认识了这大半年而已。

他大约摸是喜欢我的,喜欢这张继承了母后美貌的脸,就像喜欢笼中毛羽鲜亮的金丝雀一样。

囚禁一个曾经万人之上的公主当后庭花,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南宫策说月末就会回来,可直到月初都未见身影。

我对他的造反抱以漠视的态度,无悲无喜的漠然。

不是因为我是个昏庸冷情毫无家国抱负的公主,而是这场反叛几乎没有悬念。

太子孟逸轩色令智昏,不得民心,而相反长平侯的辖域内政绩斐然,受百姓们的爱戴。

外界消息果真丝毫也传不到我的耳朵里。

但我莫名其妙很是担心,我担心的是万一事出意外,成王败寇,他会输,他受伤了怎么办。

虽贵为公主,可我自小只被权势偏宠,万人敬仰的是南梁嫡公主,无人爱我孟柒玉。

如果没有南宫策,这世上唯独珍惜我的人也不见了。

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支起的纸窗外,瓦砾间破碎的月光。

每日我都不顾碧珠的反对,不分昼夜开着那纸窗,只为第一时间听到他归来的动静。

然后毫不意外地受了风寒。

自小产之后,我多了个体寒的症候,身子早已大煞从前。

十月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冷却像是透着些矫情。可我便是捂着几床厚褥,牙齿发颤。

一个夜深风露重的寒夜,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闯入我的阁内。

我依旧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大胆,事实上在锦衾中蜷着根本没睡着。

他一声不吭,进门先关上窗,解了外袍就蹭进我的被窝,颤抖的睫毛触在我瘦了的脖颈上。

我知是他,鼻尖微酸,因着闻到了他身上不浓不淡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

我不敢乱动,只抗议着小声解释:

「我受了风寒,侯爷千金之躯会被传染的。」

这话说得生疏又冷漠,可南宫策丝毫不吃这一套,仍是兀自从身后环住了我的腰身,那声音似是非常疲惫:

「爷身子热,就爱抱些大冰块子。」

我被一片温热环绕笼罩,只觉遍体的寒意正在慢慢褪去。

他嘴里不知又嘟哝了几句什么,把我窝在怀里,半晌就没了动静。

我紧张地回头,竖起两根葱白似的指,在黑夜里摸索着探上他的脖颈。

触及那强有力的脉搏时,始而松了一口气,喃喃道:

「还好,还活着。」

这话不知是触了他的哪根易感筋脉,南宫策突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借着窗外渗透过来熹微的月光,我看到他额间细细的汗珠,他眼尾泛红,像只狐狸。

那双漆黑的眸里跳动着欢喜,鼻尖与我相抵,呼吸喷薄在面上,「你在关心我?」

我伸长脖子想要扭过头去,脸色灼热,但无法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关心他。

南宫策低低一笑,情难自抑地与我十指相扣,倾身吻了下来。

我猝不及防,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惊讶于他的吻技进步得如此卓著。

他他他好会。

南宫策的吻暴风骤雨般倾泻下来,吻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他会就此消失,因此只好闭上眼睛。

黑暗把触觉的温暖无限放大。

意乱情迷时,我感觉到他在我衣带上拽来拽去,最后没拽开,赌气地趴在我怀里。

「今晚姑且放过你了。」他轻衔咬上我的耳垂,热腾腾地说。

第二天我好了大半,也不再蜷缩在被子里,他却风寒了。

我早起换那被他蹭得带血的衣物时,才发现身上隔着衣服被他揉的一身红印子。

不禁赧颜,门口的侍卫来问话叫他过去处理事宜,我硬着头皮去叫他起床。

南宫策蒙着头,鼻塞闷声说:

「不好过了病气给公主。」

「你的病气就是公主过给你的,放心,它不会再回来找我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不知何故笑得特别开心,裹着素锻被子,像个雪地里的大蚕蛹。

明明正在经历着最棘手血腥的事。

我注意到他肩头的伤了,虽被紧急处理过包扎了绷带,可仍是渗出血迹。

他见我痴痴盯着那处,揉了揉鼻子,笑道:「怎么了,在关心我?」

我捏着衣角,故作冷颜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去。

半晌又退却回来,不由得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向来狂傲不羁的我,难得说话这般细如蚊蝻,低低地问:

「你对我只是利用,昨晚又何故,何故对我如此。」

他沉吟片刻,伸手一把遽然拉我到床榻前,刮了一下我的鼻尖问:

「是我昨夜亲你亲的还不够久?」

我抿了抿唇,此刻我双唇还微微肿着,似还透着昨晚异样的酥麻。

昨夜的长烛未曾泯灭。

烛光在他的眉眼间跃动,愈发衬得一张隽朗脸庞熠熠生辉。

我忍不住伸手轻挠了挠他的下巴。

他笑呵呵地抱住我,说不如我们还是一起感染了风寒算了,登基大典的时候以喷嚏昭告天下。

念及登基,我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凛,我知道他赢了,却又想起了自己公主的身份。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非常认真道:

「柒柒,你放心,我的兵马进城不攻击百姓,朝廷守卫这些年趋于懈怠,攻破很容易。」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那肩膀上明明白白的骇人伤口也在不断提醒我,没有那么容易。

他还说,他不会为难太子哥哥,届时会给他一个逍遥王的虚名,一生安乐。

我并不关心太子如何,亦不关心朝局与天下。

或许我就是这般没心没肺的女子,身为公主的责任心向来是半分也无。

南宫策在天明的时候走了,临行前还依依不舍地看向我,眼神热忱滚烫。

「夫人回屋去罢,仔细寒气伤身。」

他行至我看不见的门口时,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眼眶微酸,悄悄回身去,继续在塘边对池里晚开的睡莲发呆,枯坐了一上午。

我想了很多,一是对南宫策究竟是否存了真心,二是以亡国公主的身份又如何与他这未来的新帝共处。

直到长平侯府的大门被喧嚣声斥满。

「出来!孟柒玉给我出来!」

「叛徒公主滚出府门来,别躲了!」

碧珠慌慌张张寻到我时,我手里的小石子不小心掉进了莲池,惊得那一众吃食的锦鲤四散逃去。

我皱眉问她外面怎么了,她期期艾艾了半天没有回答,于是我掸去衣角的一点燕子泥,准备亲自开门看看。

「公主,外面百姓吵得凶,还是不要开门了罢。」碧珠面露难色。

我冷眉盯着那扇门,饶是什么样的刁民能在我面前桀骜?不妨看一看。

甫一打开屋门,从各个方向纷至沓来的菜叶子就猝不及防扑了我一身。

侯府的侍卫们纷纷拔出刀剑来护我,被我挥挥手示意下去。

为首的彪悍男人“呸”了一口,嚣张道:

「枉你还是个嫡出公主,就这样让你的驸马当反贼,把江山都给夺了?」

「就是,亡了朝改了年号,你还算个屁的公主啊你。」

我冷静地掸去身上的菜叶,并未被吓到,目光扫视一圈,这些人压根不是平民。

南宫策对待百姓温厚,断然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那个令我最痛恨的父皇,尚苛政,绩庸碌,绝没有这样的民心所向。

「眼下你是被金屋藏娇了,还是锦衣玉食,可我们的日子怎么办啊!」

我瞟向围着的人群后面,真正的平民百姓大都在后排惴惴不安地看着。

我定了定心神,在心中呵呵冷笑,凉声道:

「成王败寇乃天下之理,别忘了,是谁给了你们这样大吵大闹的资格。」

那些人愣住了,互相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今日不过是趁南宫策不在,就敢登门奚落我这个亡国公主。

殊不知他们的这份理直气壮,又是仰赖于何人而存?

「先帝已逝,太子慵懦,长平侯挽狂澜于既倒,必会将这天下治理得海晏河清,许你们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我一字一句定定道,不顾他们的怔然,兀自扭头回府。

朱门阖起,我抹了一把脸上潮润的湿气,何时我学会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或许我一直都会。

是不是谁能许我荣华富贵,安逸自在,我便向着谁?

不禁自顾自嘲笑起来。

后来新封的逍遥王最后一次回京,那孟逸轩来见我时,倒是一脸洒脱。

他说:「柒玉妹妹,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做皇帝。」

十二月初一,黄道吉日,南宫策登基了。

关雎宫内。

我怔怔地盯着铜镜前的自己,熏香淡绕,身上柔暖的锦缎是四月春,仿若蚕丝般轻轻裹缠在腰际。

抬手托住自己的面颊,手腕上泠泠作响的浮光镯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何其似曾相识,我在这皇城如是珠光宝气待了十数年。

十六岁的脸庞依旧娇美倾城,可那双眼神却似是藏了经年的离愁。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今日他登基,同日册封您为中宫皇后。」

碧珠低声提醒,将端来的宝印宝册轻放置在梳妆镜前。

我未曾动身,只茫然地盯着镜中人。

愈发看不清自己了。

乍现的天光从穹顶一滴滴渗漏下来,逐渐将皇城的琉璃瓦染色镀金。

乾元殿,登基大典上。

「陛下,再等便误了吉时了。」司礼太监悄声提醒。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皆不敢吭声。

「再等等,大不了皇后身体不适,朕今日便先不登基了。」

南宫策如是说着,然则黯淡的眼底蓄满了失落。

彼时的天空不作美,下起了绵绵细雨。

我为了怕他难堪,最终还是去了。

他一直在等我。在晨光漏下的细雨绵绵里,目光逐渐从惊喜变得柔和。

盛和元年,南宫策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晋。

皇后孟柒玉独得盛宠,传闻皇后狐媚善妒,独断专行,令皇帝心甘情愿先废六宫,再废冷宫。

可我心里一直迈不过去莫名的那道坎,迟迟不曾完全接受他。

他叹气,依旧温润如斯。

「柒柒,我可以等你。」

这一日在午门举办献俘礼时,我又一次见到了凌执越。

只不过,他并没有同我想象中一样待在俘虏队伍里,而是身披大晋的甲胄。

投降招安了啊。

我冷笑着,摒退扶我的侍女,兀自一步步走向他。

凌执越触及我的眼神瞬间一凛,像是被蛰了一下,立刻抱拳低头,含声道:

「公主万安。」

无论过去多久,那个沉默寡言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甚至怀疑他这副模样是怎么保卫的这片土地。

眉心的花钿一凝,巧笑嫣然,语气却是透着丝丝寒气逼人。

「除了这四个字,你还会对本宫说什么?」

他沉默良久,嘴角纵横的疤痕微微翕动。我认得那疤痕,那是在长平侯府给他用的刑。

父皇曾说,让皇室蒙羞的人,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我只希望公主平安喜乐。」

他半晌方吐露出这句话,抬眸看向我时,那双薄情目里竟还蓄满了情意。

深情得快要掐出水来。

「有陛下专宠深情,本宫自然平安喜乐。」我不冷不热地说。

他一愣,退后几步,终是惘然一笑道:

「末将有眼无珠,不知阁下竟是皇后娘娘。」

早已知晓,还是现在才知失我者永失。

我拂过长袖,与他擦肩而过时,慢条斯理地嗤道:

「什么保家卫国的幌子,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罢了。」

听闻,凌执越因为北关的赫赫战功,被封为镇北将军,赐婚右相家的千金,择日大婚。

右相的千金,小字唤作七月。

我在关雎宫喝得酩酊大醉,不是还对他抱有情意,而是苦苦思求着这荒唐岁月究竟为了些什么。

南宫策总说盼我记起,又盼我不再记起那些苦恨,永远没心没肺的活着。

殊不知,没心没肺于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一月初三是我的生辰,皇后的千秋节,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

雪夜渐浓,我暗中派人捉来了自小照顾南宫策的嬷嬷,威逼利诱地问了个清楚。

她抖声告诉了我真相,南宫策与我一同长大,他隐瞒身份为长平侯之子,入宫为太子伴读,亦是我的玩伴。

那时候他便已对我私心暗许,只可惜后来母后自缢,我在感染时疫兼情急之下发了一场高热。

「陛下当时着急,还不顾生命危险,亲自进去照拂您,给您煮药。」嬷嬷嗫嚅道。

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子时已过,关雎宫内灯火通明,一坛坛空酒坛凌乱地摆落一桌。

南宫策闻讯赶来,看我鬓发散乱,犹如贵妃醉酒一般肆意的模样。

「柒柒,你喝醉了。」他柔声道,递过来一碗醒酒汤。

君王的威严在我面前从未显现。

「只是薄醉,不劳陛下费心。」我笑得彷徨,推搡时,不小心推翻了他手中的醒酒汤。

他深深叹了口气,以为我是在为那凌执越娶妻伤怀,闭目道:

「你这般牛饮,不过是为了……何时你也能为我吃醋心伤一回?」

我不置可否,举起酒觥想要再痛饮一杯,却被他一把夺过。

我索性继续捉了酒坛来喝,顺势揪起他的衣领,静静道:

「为什么当时明知我失了身子,背叛了与你青梅竹马之谊,你还要娶我?」

南宫策一怔,知我是知道了那些过往。

他心疼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滴,认真看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爱的是你这个人。」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布帛,看那磨损发黄的边角便知已经翻看过无数遍了。

百世芝兰,天作之合,与尔结发为夫妻,永结伉俪之好。

合……合婚庚帖?

心脏莫名其妙抽痛起来,我举着酒坛的手腕有些僵住了。

从前府里人常说,长平侯在外雷厉风行,为人少年老成,严肃狠辣。

只可惜,我毕生也未曾有机会见识到他的雷厉风行。他总把温润善良的一面留给我。

此时此刻,南宫策把我的掌心按在他的膛前,眼中泛起干净的微光。

「柒柒,我娶到了从小到大都倾慕钟情的女子,你说,我有什么不满足呢?」

向来都有人告诉我不懂什么是爱,前梁嫡公主孟柒玉,只知自私跋扈,不知何为情也。

盛和七年,帝南宫策病疾,皇后孟氏偷偷为陛下亲尝汤药,却身中剧毒。

史书工笔若有言说,可道因本宫知他是一国之君,他不能倒下。

而从前受天下人奉养的刁蛮公主,也是时候为这天下做出些贡献了。

然于我而言,仍旧是那个心际狭隘的小女子,小到唯独容下情爱二字罢了。

因我爱他,不想永失我爱。

我用生命为他铲除了身畔的乱臣贼子,永远闭上了眼睛,并无怨悔。

十日后,我却大病初愈,大梦初醒。

我错愕地盯着指甲间褪去的黑紫,那致命的毒药竟消解的一丝也无。

宫人们告诉我,那是西域的奇毒,镇北将军凌执越为了救我,亲自去往西域人手里索取解药,叫人快马加鞭拿回了解药。

他自己却被外族人重伤而死。

临终前留下字条一张,托付手下进宫献于皇后娘娘。

我颤抖着在飘雪的屋檐打开那字条:

「愿化春泥,再为公主添墙角半枝梅。」

他此生都对我没有解释,从来没有。

这过去的须臾事,不过是一场场大雪飘落,埋葬的千堆花冢而已。

我的睫毛渐渐被大雪模糊,眼泪也在寒风中悄然封存。

一柄油纸伞不偏不倚盖在我的头顶,那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

「柒柒,我们回去罢。」

他垂眸,递过来融融暖意的掌心。

此刻万籁俱寂,我回眸颔首,与他携手,身影隐没在风雪之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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